施雅说这是一箭双雕。

实则不然。

“我就知道你会忍不住问阿祈的情况,他这几天,只有一天陪着我。”

“他要是想看你,要么大张旗鼓让所有人都知道,要么就…让所有人都不知道。你猜,他会不会来?”

“晚上吧。”贺兰烯随口应道。

顶层的风从敞开的阳台灌进来,吹得层叠的薄纱帘鼓胀又塌陷,发出噗噗的轻响,像某种生物不规律的呼吸。

他来了。

在一种介乎于午夜与凌晨的、连城市底噪都沉入死水的时刻。

没有面具,没有金属。

一道影子,轻得融进黑暗本身,从阳台敞开的空隙“滑”了进来,落地时悄无声息。

伏苏祈裹在一件过于挺括的黑色外套里,料子吸尽了所有光,衬得脸更白,像刚从冷库里拖出来。

他站在阳台与房间的交界,夜风吹得他额发微乱,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带着点欲盖弥彰的僵硬。

他盯着病床上那团隆起的被子轮廓。

空气沉默黏稠得能滴下水,只有纱帘拍打窗框的噗噗声。

“…咳。”他终于发出一点干涩的声响,“你别误会,我其实不想过来。”

“但有人啰嗦,说这样显得……不近人情。”他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词本身就很可笑,随即补充,语气更硬,“好了,那个投毒的事,如果你觉得处理得不干净,我亲自扫尾,比那些蠢货利索。”

被子团纹丝不动。

伏苏祈下颌的线条绷紧了,没人敢这样晾着他。

他脚跟微动,羽翼探出尖尖,几乎立刻就要像来时一样,融化回夜色里——绝不能被任何人看见他这副屈就的样子,尤其是贺兰烯。

这念头让他后颈发僵。

就在这时,一个毛茸茸、热烘烘的东西猛地从他过于宽大的外套里拱了出来!

“呜……汪汪!汪汪汪汪——!”

一只滚圆的、栗子色的小狗,贺兰羽的嘻嘻,四只小短腿扒着光洁的地板,炮弹般冲向病床,对着那团被子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吠。

“闭嘴,笨嘻嘻!”伏苏祈的声音里泄出一丝气急败坏的低吼,伸手就去捂那张兴奋过度的狗嘴。

嘻嘻却泥鳅似的扭开,继续对着被子热情“讴歌”,叫声在空旷的病房里撞出回声。

一声极轻的、像是憋不住的气音,不是来自被子,而是来自病床旁那片被巨大龟背竹肥厚叶片遮挡的阴影里。

贺兰烯慢吞吞地从龟背竹后面踱了出来。她根本没在床上。宽大的病号服罩在身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手里捏着个给绿萝喷水的塑料小壶,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残留着一点没藏好的、看戏似的光。

“贺兰烯。”伏苏祈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被愚弄的愠怒和一丝…狼狈?他盯着她,咬牙切齿道:“你鬼鬼祟祟蹲那儿,是想看我出丑?”

“没呀。”贺兰烯放下小壶,笑靥如花,“哥哥把嘻嘻塞给你几天,我想阿祈是多么负责的血族啊。我猜你晚上遛它,顺路…或者不顺路,总归会路过这儿看我一眼。”

她走到床边,无视他身上的低气压,弯腰把围着她脚踝打转、试图舔她脚趾的嘻嘻捞起来。

小狗立刻在她怀里发出满足的呼噜,湿鼻子蹭她下巴,“瞧,猜中了。”

伏苏祈:“……”

他确实被贺兰羽强行塞了这麻烦精,也确实在夜深人静、确保无人窥探时,抱着一种“关怀”和“解决狗叫问题”的复杂心态过来了。

他甚至在路上,荒谬地、不受控制地想过:贺兰烯生病的时候,最想要什么?贺兰羽会堆满一屋子闪闪发光的东西,但那些东西…很无趣。

无趣的糟糕透顶。

也许…她需要陪伴?可继承者们总是有很多事要做,他只能想到这只陪她一起初来乍到、也很喜欢叽叽喳喳的小狗了。

这念头让他自己都嗤之以鼻,他伏苏祈什么时候需要想这个?

就在他被看穿的羞恼和莫名烦躁灼烧时,贺兰烯抱着嘻嘻,朝他迈了一步。一股香水、绿萝叶子的青气,混杂着她身上一种冷调的、干净的味道涌过来。

伏苏祈下意识想退,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狼狈。

贺兰烯伸出手。

目标是还扒着他外套下摆、试图继续钻的嘻嘻。在碰到嘻嘻的瞬间,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突兀地往前走了一步。

两人同时一僵。

纱帘并未真正触碰他们。

它只是悬停在两人之间不足一掌宽的空气里,疯狂地吞吐着光。

它太贪婪了,所以,贺兰烯并不确定,她现在注视的是谁的眼睛。

也许是天上无数放光的小星星。

她率先反应过来,飞快抽回手,抱着嘻嘻退开半步,语速快了一丁点:“抱歉。” 踌躇一会儿,又补了一句,带着点刻板的认真,“不过,我手洗了三遍,无菌。”

但是现在不确定了。

“哦,还行。” 他转移话题,“这里的味道,很冲鼻子。”

空气再次凝滞。

他们很少有这种真正意义上的挨着。多数时候,他只是她视野边缘一道昂贵模糊的影子,偶尔投来一瞥轻飘飘、带着审视的目光。

当贺兰烯快要习惯他背影消失的弧线时,他又会像第一次出现那样,以一种极具存在感的方式,硬生生杵到她面前。

伏苏祈觉得必须结束这场失控的探视。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掌控一切的调门,声音刻意放冷:

“贺兰烯,你不要想歪了,我站这儿,不代表什么。喜欢我?”他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气音的嗤笑,“这三个字,说出口容易,说给狗它也能听,至于行动,付出?”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定海神针,而他就是那片海本身,伏苏祈甚至会害怕,害怕贺兰烯变成第二天太阳升起时消失的泡沫。

但他必须得说。

“一厢情愿对我没有用,死缠烂打对我也没有用。” 他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现象,“像风吹过山谷,它存在,但山谷需要为风负责吗?”

“至于那些爱我如生命的言论…” 他扯了下嘴角,弧度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难以理解的困惑。

“贺兰烯。” 他问,“一个与我轨迹仅有一瞬交错的陌路人,一个与我泛泛之交最终还是要回归两条平行线上的人,他倾注的‘生命’,于我而言,算什么?”

他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描述词。

“一个…与我无关的变量。” 他找到了答案,语气带着尘埃落定般的漠然,“今天可以是这个变量为我,明天可以是那个变量为他人。变量本身的性质,是随机,是可替代,是成本忽略不计,是…毫无意义。”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无垠的夜空,声音清晰,带着一种宣告法则般的绝对:

“所以,听清楚,贺兰烯。”

“泛滥的感动,无差别的牺牲,廉价的深情…这些,对我而言,仅对我而言。” 他寻找着最精准的词语,最终吐出,“毫无意义。”

“能成为参数的,只有 ‘唯一’。” 他强调了这两个字,赋予它们超越凡俗的重量。

“并且,是经我确认的‘唯一’”在此之前,一切炽热或悲壮,都只是宇宙中自行生灭的、与他无关的熵增。

贺兰烯抱着温顺的嘻嘻,安静听着。

甚至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就抬起眼,目光直直撞进他眼里,带有一种近乎纯净的认真。

“所以。”她开口,声音平稳,“我反思了一下。” 她低头看看自己干净的手指,又抬眼看他,“我之前…甚至一点‘行动’都没有?真是浪费了太多机会。”

她很礼貌:“抱歉,接下来可能会让你不舒服。”

伏苏祈被她这完全不按剧本走的反应钉在了原地。

就在这珍贵的、他思维宕机的刹那——

贺兰烯动了。

毫无征兆,抱着嘻嘻,向前一大步,空着的手快得像一道残影,攥住了伏苏祈的手腕。

力道大得惊人,完全颠覆了“病人”的定义。

伏苏祈猝不及防,加上那瞬间的思维真空,竟被她拽得一个趔趄,硬生生从阳台边缘那片代表安全距离的阴影里,被拖进了病房内部明亮的光晕之下。

“你——!”

“陪我喂嘻嘻。”贺兰烯的声音近在咫尺,平静得像在念说明书,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绑架”只是递给他一支笔,或是给一副眼镜。

“它饿了,你想知道它吃什么吗?” 她把怀里的小狗往他眼前一送。

嘻嘻极其配合地仰起小脑袋,湿漉漉的黑眼睛无辜地、充满期待地望着伏苏祈,发出绵软的“呜~呜~”。

伏苏祈气得血液都在耳膜里轰鸣。

他!伏苏祈!被贺兰烯像拖土豆一样拖进屋也就算了,居然还被强迫喂狗。

空气凝固了五秒。

就在他濒临爆发、肩胛骨处的异动感几乎要撕裂外套的瞬间:

贺兰烯向前半步。

她抱着嘻嘻,整个上半身短暂地贴靠过来,给了他一个轻若羽毛掠过般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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