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潮阁”的招牌在报社三楼走廊尽头挂着,是块老樟木刻的,纹理里渗着几代报人手上的汗渍和墨渍。每逢阴雨天,木牌背面就会渗出细密的水珠,老编辑们说那是文字在流泪。叶葆启习惯了每天清晨用手掌抚过木牌,掌心便传来潮汐般的脉动——那是千百封来信在抽屉里呼吸的声音。

一九九八年五月,霉雨提前来了。叶葆启打开读者来信的铁皮柜时,一股陈年纸浆与铁锈的腥味扑面而来。最底层压着一封用油纸包裹的信,油纸已经脆黄,展开时簌簌落下的不知是灰尘还是虫蛀的碎屑。信纸是七八种不同质地拼贴的,有的印着厂区抬头的便笺,有的撕自孩子的作业本,还有一张是包中药的黄草纸。字迹更是斑斓:蓝黑墨水洇开的、圆珠笔压穿纸背的、铅笔写的又被雨渍晕染的——像一群受伤的鸟,在纸上扑腾出歪斜的轨迹。

信上说的事发生在螺壳镇小学。那地方叶葆启知道,镇子形状真如海螺,街道是一圈圈旋开的,陌生人走进去总会绕回原处。老辈人说,螺壳镇原是龙王吐出的一个痰盂,里面盛着被罚下界的文曲星的唾沫星子,所以镇上出过九个秀才,三个举人,也出过七个疯癫的读书人。

“记者同志,”信的开头这样写,“我们是螺壳镇小学五年级三班学生的家长。上月家长会,我们不过是问了句课外辅导费的用途,就像往深潭里扔了颗小石子。谁知这潭水深得很,石子没沉底,反而溅起了黑泥巴……”

十名学生成了“那几个人”。他们的作业本会被单独收上去,发回来时,红笔批改的痕迹特别重,有时整页纸都被划穿,透过破洞能看见下面垫着的桌子木纹。他们的座位被调到教室最后排,紧挨着放扫帚的角落,粉笔灰和蜘蛛丝常常落在他们头发上。最让家长揪心的是,班主任王老师发明了一种“静默处罚”——当这几个孩子举手回答问题时,她会微笑着点头,却永远不叫他们的名字,仿佛他们是透明的。时间长了,其他孩子也学会了这种视而不见,课间游戏时,那十个孩子周围会自动空出一个圆圈,像某种无形的结界。

叶葆启把信纸凑到台灯下细看,发现在某些字的笔画连接处,有极淡的盐渍结晶——那是眼泪干涸后留下的。他将信纸对着光,盐晶在灯光下折射出细小的虹彩。

去螺壳镇那天,黄历上写着“忌出行,宜静守”。长途汽车在公路上颠簸,车窗外的稻田绿得发黑,农人插下的秧苗一排排站得笔直,像等待检阅的绿色小兵。叶葆启靠着车窗打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粒铅字,被巨大的印刷机碾过,压进新闻纸的纤维里。

螺壳镇果然如传闻所言,街道是螺旋状延伸的。镇口立着一块明代的石碑,刻着“文枢之地”四个大字,但碑身下半截埋在土里,露出的部分爬满青苔,远远看去像是“又枢之地”。叶葆启向路边卖麻糍的老人打听小学位置,老人不答话,只是用竹签挑起一块麻糍递给他。麻糍是青艾汁染的,咬开里面是乌豆沙馅,甜得发苦。

“顺着麻糍摊往右拐三次,左拐两次,看见墙头长枸杞的人家,对面就是了。”老人终于开口,缺牙的嘴里漏风,“那小学的钟楼是民国时建的,听说钟锤是块陨铁,敲出来的钟声能镇邪祟——也能招邪祟。”

叶葆启按着指引走,果然在一户墙头爬满枸杞的人家对面,看见了螺壳镇小学的铁门。门是生铁的,铸成翻开的书本形状,但年久锈蚀,书本的“页边”卷曲起来,像被火燎过。正是放学时间,家长们聚集在校门外,却异常安静。女人们用头巾把脸裹得严实,男人们蹲在墙根抽烟,烟头明明灭灭,像一群萤火虫在开会。

叶葆启混进人群,假装是来接侄子的远房亲戚。他递给旁边一个穿工装的男人一支烟,男人接过,在指甲盖上顿了顿,忽然说:“你不是本地人。”

“怎么看出来的?”

“本地人抽烟,第一口都是朝地上吐,”男人眼睛盯着校门,“螺壳镇地气重,第一口烟敬土地公,保平安。”

正说着,校门开了。孩子们鱼贯而出,大多是结伴的,喧闹着,追逐着。但最后出来的十几个孩子,走得很慢,彼此间隔着固定的距离,像用尺子量过。他们背着书包,头埋得很低。叶葆启注意到,他们的书包颜色都比其他孩子的暗淡,不是蓝就是灰,没有一个鲜艳的。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走到穿工装的男人面前,小声叫了声“爸”。男人掐灭烟,一把抱起孩子。就在转身的刹那,叶葆启看见女孩的左手手背上,用圆珠笔画着一个极小的“×”,已经有些模糊了,但笔画很深,像是反复描过。

“老师让画的?”叶葆启尽量让声音显得随意。

男人身体僵了一下,没回头,抱着孩子快步走了。但他的工装后背湿了一片汗渍,形状像一只展开翅膀的蝙蝠。

叶葆启在镇上唯一的小旅馆住下。房间在二楼,窗子正对着小学的操场。傍晚时分,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旗杆孤零零地立着,顶端的红旗褪成了粉白色,在风里有气无力地飘着。旗杆的阴影越拉越长,最后像一柄黑色的剑,刺穿了整个操场。

夜里下起了细雨。叶葆启被某种声音惊醒——是脚步声,很轻,但密密麻麻,像有很多人在操场上绕圈。他撩开窗帘,借着远处路灯的微光,看见空荡荡的操场上确实有一圈脚印在慢慢显现。不是雨打的痕迹,而是实实在在的脚印,一个接一个,绕着旗杆转圈。脚印很小,像是孩子的。

更奇的是,当脚印转到第三圈时,旗杆上的绳子自己动了起来,缓缓地、一节一节地,把旗帜降下一半。然后一切恢复了平静,只有雨丝在路灯的光晕里斜斜地飘。

第二天,叶葆启去了镇上的老茶馆。茶馆是木板搭的,踩上去吱呀作响,像随时会塌。他点了最便宜的茉莉花茶,茶叶梗在粗瓷碗里浮沉。邻桌几个老人在下象棋,棋子拍得啪啪响。

“听说王老师又发威了。”一个秃顶的老人走了一步车。

“哪个王老师?教五年级那个?”对弈的老者眼睛没离开棋盘,“她呀,来头不小。娘家是县里做砚台的,祖上给乾隆爷进贡过螺钿砚。她批作业用的那支红毛笔,听说笔杆是雷击木的,笔头掺了朱砂和雄黄,写出来的字,水泼不湿,火燎不焦。”

“何止,”观战的一个独眼老人插嘴,“她办公桌右边抽屉,永远锁着。有次大扫除,临时工看见那抽屉缝里往外渗红水,吓得从梯子上摔下来,瘸了条腿。”

叶葆启端起茶碗,借着碗沿的掩护观察这些老人。他们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每道皱纹里都藏着故事,也藏着秘密。

“那学校也不是善地,”秃顶老人吃了对方一个马,“民国时候,那儿是文庙。破四旧那年,把孔圣人的牌位扔进井里,那井到现在还封着,就在操场东北角。有人说月圆之夜,能听见井里有念书声,之乎者也的。”

叶葆启记下了这些零碎的线索。他结了账,走出茶馆时,独眼老人忽然叫住他:“后生,你是外面来的记者吧?”

叶葆启心里一惊。

老人那只完好的眼睛盯着他,瞳孔是浑浊的黄色:“听我一句劝,有些事,水太深,别轻易蹚。螺壳镇的秘密,像这镇子的街道,是漩涡状的,越往里钻,越出不来。”

通过层层关系,叶葆启联系到两位愿意说话的螺壳镇小学教师。见面地点约在镇外河边的废弃水磨坊。磨坊的木轮已经腐朽,半浸在河水里,轮叶上挂满水藻,像绿色的胡须。

两位女教师都用围巾包着头脸,只露出眼睛。一个眼睛很大,但布满血丝;另一个眼睛很小,躲躲闪闪的。她们不肯进磨坊,就站在河边的柳树下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混在河水流动的声音里,几乎听不清。

“王老师批改作业时,一定要点一支香,”大眼睛老师说,“是那种很细的线香,味道很奇怪,像是檀香里掺了别的什么。她说这香能让她静心,可我们闻了都头晕。”

小眼睛老师补充:“她改作业用的红墨水,从来不让我们碰。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翻了一瓶,洒在教案上,那红色渗进纸里,第二天再看,红色的地方居然凸起来了,摸着像疤痕。”

“那十个孩子……”叶葆启试探着问。

两位老师对视一眼,同时沉默了。河水哗哗地流,一只翠鸟掠过水面,叼起一条银色的小鱼。

“他们的作业本,”大眼睛老师终于开口,“每次发回去,家长都能在空白处看见一些……不是批语的记号。有时是一个圆圈,有时是一个三角,有时是几个点。家长看不懂,但我们知道,那是王老师自创的一套符号。圆圈代表‘需要特别关注’,三角代表‘家庭有问题’,点点的数量代表……孩子犯错的次数。”

“最可怕的是,”小眼睛老师的声音开始发抖,“有一次我值日,去教室关窗,看见那十个孩子的课桌桌面,在夕阳下……浮现出字迹。是很淡很淡的铅笔痕,写着‘我错了’、‘我不敢了’,一遍又一遍,密密麻麻,像经文。”

她们说完这些,像耗尽了所有勇气,匆匆离开了。叶葆启站在河边,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像两滴水融入了大河。

正式采访那天,叶葆启特意穿上最正式的中山装,四个口袋都塞得鼓鼓的:采访本、录音机(那种用磁带的)、钢笔、记者证。校长室在行政楼二楼最东头,门前走廊的墙壁上贴满了奖状:“先进单位”、“文明校园”、“教学质量优秀”……金色和红色的奖状在昏暗的走廊里闪闪发光,像一片片鱼鳞。

校长姓褚,五十来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两鬓的白发像粉笔灰,怎么梳也藏不住。他请叶葆启坐在一套藤编沙发上,沙发很旧了,藤条磨得发亮,坐下去时会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王老师是我们学校的骨干,”褚校长泡茶的动作很慢,茶叶在玻璃杯里缓缓舒展,“她带的班级,连续三年语文平均分全镇第一。家长可能有些误会,教育方法的问题,可以沟通嘛。”

叶葆启注意到,校长泡茶用的水不是暖瓶里的,而是从一个陶罐里倒出来的。水色微黄,有股淡淡的中药味。

“有家长反映,孩子因为家长提意见而受到区别对待,这事学校调查过吗?”

褚校长端起茶杯,吹了吹水面,并不喝:“记者同志,教育是门艺术。孔子都说要因材施教,对不同学生采取不同方法,这是教育的应有之义。至于家长说的‘报复’,这是很严重的指控,需要证据。”

“如果确实存在教师利用职权,对学生进行精神上的孤立和惩罚呢?”

校长的笑容淡了一些:“我们是正规学校,所有教师都持证上岗。王老师可能方法上有些……严格,但出发点是为了孩子好。现在的孩子娇气,家长也敏感,一点小事就上纲上线。”

谈话进行了一个小时,像在打太极。叶葆启每次问到实质问题,校长都能用“教育艺术”、“家校沟通”、“理解万岁”之类的词搪塞过去。最后,校长站起身,这是送客的表示。

“记者同志,学校马上要期中考试了,教学任务重,”他拉开办公室的门,“您如果还有问题,可以通过正规渠道,向教育局反映。我们一定配合调查。”

走出行政楼时,叶葆启回头看了一眼。褚校长还站在二楼窗口,身影映在玻璃上,模糊不清。奇怪的是,校长室窗口那盆绿萝,所有的叶子都朝着室内方向卷曲,像是要躲避外面的阳光。

真正的突破口是一盒录音带。

那天傍晚,叶葆启在旅馆房间整理笔记,有人轻轻敲门。开门一看,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

“我是……其中一个孩子的妈妈,”她声音小得像蚊子,“我听说您是记者,我……我有样东西给您。”

她把布包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磁带盒,塑料的,边缘已经磨白了。

“上个月开家长会,我偷偷带的录音机,”女人不敢看叶葆启的眼睛,“本来只是想录下会议内容,回家好好琢磨。结果……结果录到了别的东西。”

叶葆启把磁带放进录音机,按下播放键。先是沙沙的噪音,然后是一阵脚步声,搬动椅子的声音,咳嗽声。接着,王老师的声音响起来了:

“今天把大家留下来,是要说个事。”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温柔,“最近,有些同学的家长,对学校工作很关心,提了很多宝贵意见。这是好事,家校共建嘛。”

磁带里传来几声干笑。

“但是,”声音突然转冷,像从夏天一下子跌进冬天,“家长是家长,学生是学生。在学校,就要守学校的规矩。有些同学,不要以为家里有人说话,自己就可以特殊。我告诉你们,在五年级三班,只有一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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