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布泊的傍晚从来不是温柔的。那日风沙初歇,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绛紫色,像是被钝器击打后淤血的肚皮。砂砾还在半空中悬浮着,细看时每颗都裹着一层诡谲的磷光——这是盐壳与月光□□生出的异象。叶葆启踩着没过脚踝的浮尘走向营地边缘时,觉得自己正跋涉在某个远古巨兽逐渐冷却的脊背上。

那顶褪成灰白色的帐篷孤悬在车队五十米外,像一颗被遗忘的头颅。帆布在微风中发出老人磨牙般的声响。叶葆启怀中揣着的不是录音笔,而是一个枣木茶盒,里头是真正的明前龙井——这在内海也是稀罕物,此刻却显得荒诞,像捧着玉碗向饿鬼布施。

“吴师傅?”他唤了一声,声音刚出口就被砂海吞掉大半。

帆布帘掀开一角,先探出的是一只手:指节粗大如古藤瘤,掌纹里嵌着洗不净的黑褐色——那是罗布泊的印记,盐碱与铁锈的混合物。接着是半张脸,在暮色中像一块被风化的玄武岩雕塑。

“叶记者。”吴文港的声音粗粝如砂纸摩擦铁皮,“有茶?”

帐篷内的空间比棺材大不了多少。叶葆启躬身钻入时,头顶蹭过一串悬吊的物什——风干的骆驼刺、磨成薄片的动物骨殖、用红绳系着的铜铃铛,相撞时发出空洞的脆响。汽油炉的蓝焰舔着铝壶底,光影在帆布壁上跳起傩戏。

吴文港盘腿坐在毡垫上,身后的地图占据整面帐壁。那不是普通地图,是牛皮纸上用不同颜色的矿粉绘制成的:靛蓝是古河道,朱砂标着干涸的泉眼,炭黑勾勒雅丹的走向,金粉点在可能有遗存的地方——有些金点已经暗淡发黑,像是被无数目光摩挲过。地图边缘用蒙文和汉文混杂标注着小字:“此处有会唱歌的石头”、“七月满月夜勿经此地”、“白骆驼饮水处”。

茶香升起时发生了奇妙的事。那些悬浮的茶雾竟不散去,在狭小空间里凝结成淡青色的云絮,缓缓沉降,覆盖了工具、睡袋、那双沾满盐霜的翻毛靴。吴文港深深吸气,胸腔扩张时发出风箱般的声响。

“第二十八次了。”他忽然开口,眼珠在昏暗中泛着石英的光泽,“进这罗布泊。”

叶葆启的钢笔悬在笔记本上,一滴墨汁坠下,在纸面洇成罗布泊的形状。

吴文港不是生来就叫这个名字。在若羌的土坯房里,母亲唤他“敖登”,蒙语里的星星。父亲早年被流沙吞没时,只留下一块走时永远停在下午三点十七分的苏联手表——那是沙暴降临的时刻。

“第一次进罗布泊是给死人带路。”他啜饮滚烫的茶,舌尖不怕烫,已磨出老茧般的感觉,“九三年,三个广东来的采石人,说要找那种能透光的戈壁玉。我说七月不能进,他们不信。”

他的叙述断断续续,像被风撕碎的经幡。

“第四天就出事了。领头的那个姓陈的,晌午时突然说看见一片湖,蓝得晃眼。说着就朝那片幻象跑,怎么喊都不回头。等我们追上去,人已经陷进流沙井——那地方现在地图上我标作‘陈眼’,每年七月十五,井口会冒出寒气,能在三伏天结霜。”

叶葆启记录的手在颤抖。不是恐惧,是某种更原始的战栗,仿佛听见大地深处的脉搏。

“后来呢?”

“后来?”吴文港从工具箱底层摸出一个布包,层层揭开,里头是一截指骨,中指,戴着枚被砂砾磨去花纹的金戒指,“只剩这个。我带回给他老婆,那女人抱着骨头哭了三天,眼泪滴在骨头上,竟长出细细的盐晶。”

他说话时常有长时间的停顿,眼珠转向虚空,像在读取空气中看不见的字迹。叶葆启逐渐意识到,这个男人的记忆不是线性的——每一次穿越都在他生命里凿出一条独立的河道,二十八条河在体内奔涌,时而交汇,时而干涸。

“最险的是第九回。”吴文港往炉里添了块骆驼粪,火焰猛地蹿高,在他脸上投出跳动的阴影,“带的是地质大学的教授队,三辆车,十二个人。在湖心,领头车的变速箱裂了,像被无形的手掰开的核桃。”

那夜的星空他至今能在闭眼时完整复现。“罗布泊的星星不一样,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低得像是要砸下来。银河浓得像泼翻的奶,淌过天穹时会有窸窣的声响——真的,不骗你,静到极处时能听见。”

没有电台,没有信号弹。食物计算后只够五天,水更少。“第七天,教授里最年轻的那个女博士开始说胡话,说看见楼兰公主在沙丘上跳舞,要去找她要水。我捆了她手脚,用湿布敷她额头,布很快就烤干了。”

决定徒步求援那夜,吴文港做了件怪事。“我把所有人的名字写在一张锡纸上,埋进盐壳下三尺。这是老辈人教的——把名字留给大地,大地也许会念情。”

他独自出发,背囊里只有半壶水、一把盐、一根用骆驼韧带搓成的绳子。“走夜路,靠星星。但罗布泊的星星会骗人,它们有时突然集体挪位置,像有人在天上重新布棋。我只能看自己的影子——月光下的影子有重量,真实的影子边缘是毛茸茸的,幻影的影子像刀切的。”

六十公里走了两夜一天。途中他遇见一片“活着的雅丹”:风蚀土丘在月光下缓慢移动,像巨人的骨骸在翻身。他在土丘的阴影里歇脚时,听见岩层深处传来敲击声,均匀如心跳。

“是地下河,”他呷了口茶,“早干了几百年了,但那声音还在,像河的魂魄不肯散。”

第三天拂晓,他爬上通讯铁塔时,靴底已经磨穿,袜子上结着血和盐的硬壳。发出的求救信号惊动了整个若羌的救援系统。车队被找到时,十二个人挤在车影里,用尿液浸湿布条敷在口鼻上——是吴文港临走时嘱咐的。

“那女博士后来成了国内顶尖的地质学家,”他眼神飘远,“每年春节都给我寄贺卡,附一张她在各地采的岩石切片。去年寄的是南极的冰芯切片,说在里头看见了和罗布泊盐芯一样的结晶结构。”

第二十三次穿越遇上的黑风暴,在气象记录里被标注为“百年一遇”。吴文港的描述却带着诡异的诗意。

“风来之前,所有的石头都在唱歌。”他用指节叩击地面,“不是风吹的那种哨音,是真的唱歌——低低的,嗡嗡的,像大地在热身嗓子。”

车队八辆车,瞬间被扯散。“能见度是零,不是夸张,是真的一点光都没有。你伸手在眼前晃,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手指搅动的沙流,像伸进浓粥里。”

对讲机里最先传来的是哭泣,然后是咒骂,最后只剩下电流的嘶嘶声。“我知道不能停,一停就会被埋。就开着头车在黑暗里转圈,一遍遍按喇叭——那喇叭声在风里变形了,听起来像牛在哭。”

最诡异的事发生在后半夜。“风里忽然混进了别的声音。起初以为是幻听,后来所有人都听见了——驼铃,很多驼铃,还有人的吆喝声,说的是听不懂的古语。”

他沉默良久,帐篷外风声又起,应和般呜咽着。

“是商队,”他终于说,“丝绸之路上失踪的商队。他们的魂困在沙暴里了,一遇大风就出来,继续走他们没走完的路。我后来查过地方志,那片区域在唐时叫‘鬼嚎坳’,确有商队失踪的记载。”

那夜他做了一件后来被传为奇谈的事:打开车灯,调转车头,朝着驼铃声的方向,缓缓行驶。“我在给他们引路。车灯切开黑暗时,余光里能看见影子——不是人的影子,是骆驼和货物的剪影,长长的,在沙幕上流过。”

天亮时风歇,八辆车竟奇迹般聚在一处,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更奇的是,圆心处出现了一口井——早干涸的,但井壁上留着新鲜的水渍,像刚有人打过水。

“从那以后,我左耳就坏了,”吴文港偏过头,露出左耳廓,耳道口结着白色的钙化痂,“总是听见驼铃声,细细的,下雨天更清楚。去医院看,医生说耳膜完好,是神经性耳鸣。可我知道不是。”

他忽然压低声音:“那铃声在告诉我事情。比如哪片雅丹要塌了,哪条路下面有暗河改道了。有回铃声急得像打鼓,我硬拦着车队改道,半小时后,原定的路上起了龙卷风,把一辆废弃的油罐车卷到百米高。”

说到野骆驼时,吴文港从毡垫下抽出一本册子。不是相册,是手绘本,纸页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第一页是铅笔素描:母骆驼跪在盐碱滩上,身下刚娩出的幼崽裹着胎衣,像一尊玉雕。第二页是水彩:夕阳下,七八头骆驼排成纵队穿过龟裂的湖盆,影子拉长得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桥。

翻到中间,他的手停顿了。那一页用炭笔涂得很暗,画面中心是一头倒毙的骆驼,腹部被剖开,象牙色的肋骨刺向天空。旁边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肩上扛着枪。

“这是零三年冬天,”他的声音变得很轻,轻得像怕惊醒什么,“在阿其克谷地。偷猎者用改装过的越野车追,把骆驼群逼到绝壁。那头是头驼,最老的,左耳缺个角——我认得它,它小时候踩过我撒的盐。”

他赶到时,血已经渗进砂土,结成紫黑色的冰。“不是为肉,是为那点驼峰里的脂肪——有人收,说是做药引。皮也不要,就扔在那儿,摊开着,像件被脱下的袍子。”

那夜他在尸体旁生了堆火,坐了一宿。“后半夜,活着的骆驼回来了,远远站着,不下跪,也不叫唤。就那么看着,眼睛在黑暗里发绿光。天亮时,它们用前蹄刨坑,把死骆驼埋了——真的,我亲眼看见,它们会埋葬同类。”

自那以后,他的工具箱里多了个夹层:一副红外望远镜,一沓印着森林公安电话的卡片,还有——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展示了——一把用驼骨打磨的匕首,柄上刻着蒙文的咒文,大意是“让贪婪者的眼睛变成石头”。

“我带科考队做的最大贡献,是摸清了野骆驼的迁徙路线。”他指向地图上一条用银色粉末勾出的虚线,“它们不是乱走,是有记忆的。哪个月走哪条路,在哪里配种,在哪里生崽,代代相传。这路线比人画的还准。”

去年春天,他参与了一次反偷猎行动。埋伏了四天三夜,终于在“月亮湾”截住那伙人。“抓人的时候,有头白骆驼——罕见的白化种,站在远处的沙梁上看着。等警车开走了,它才下来,走到我车前,点了点头。”

他把“点了点头”说得很认真,仿佛那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万物都有灵,”他总结道,往炉子里添了最后一块燃料,“你当它们是牲口,它们就是牲口;你当它们是邻居,它们就是邻居。这罗布泊啊,看着空,其实满着呢,住着你看不见的房客。”

关于彭加木,吴文港带过十一支搜寻队。“有官方的,有民间的,还有他学生自发组织的。最长的一次在里头转了四十七天。”

他的视角很特别:“别人找的是人,我找的是‘路’——彭先生最后可能走的那条路。”

他展开另一张手绘图,是马兰基地以东区域的放大。上面用红箭头标出十二条可能的路径,每条都标注着尝试次数和结果。

“第三条路最邪门,”他的手指点在图纸中央,“每次走到这片盐壳区,指南针就疯转,仪器全失灵。有回我们做了记号,第二天回来看,记号往西挪了三百米——不是风刮的,因为插记号的铁桩也一起挪了。”

他顿了顿:“后来有个搞物理的教授说,可能是地下有强磁矿。但我更信另一种说法:是彭先生的魂魄还在找路,他走迷糊了,把我们的记号当成他的路标,想跟着走回家。”

最接近的一次是在二零零九年。“在库姆塔格沙漠边缘,发现了个帆布包,半埋在沙里。里头有本工作笔记,塑料皮包着的,字迹还能认。不是彭先生的,是个苏联专家的,五八年援建时的。但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用铅笔写着几个字,很小:‘往东有水’。”

那笔迹经过鉴定,与彭加木野外笔记的笔迹相似度极高。“可那苏联人的笔记怎么会落到彭先生手里?又怎么出现在两百公里外?”他摇摇头,“这地方这种事多,不能细想,细想晚上睡不着觉。”

他带过的队伍里,有位彭加木的故交,退休的老教授。走到“沙井”遗址时,老人忽然蹲下,抓起一把沙子捂在脸上,肩膀剧烈抖动。“我们都以为他在哭,过去看,他脸上干的,一滴泪都没有。他说不是难过,是忽然闻见了彭加木的味道——烟丝混着汗味,还有种特殊的墨水味。”

吴文港从那时起有了个习惯:每到一处疑似彭加木经过的地方,就收集一小瓶沙。“不是指望找到什么,是觉得这些沙子里可能留着点什么。二十八瓶了,标着日期和地点,在我若羌的家里摆成一排。有时候月光照进去,瓶里的沙会微微发亮,像里头掺了金粉。”

茶壶见了底。叶葆启本子记满了七页,手指被钢笔硌出深痕。他问出那个盘桓已久的问题:“为什么坚持?二十八次,够写本史诗了。”

吴文港没有立即回答。他起身,掀开帐篷帘子。夜已深,银河真的垂到了沙丘顶端,星光在盐壳上反射,地面如同洒满碎玻璃的黑色绸缎。

“你看这罗布泊,”他声音融进夜色里,“它是个镜子。你带着什么进来,它就照出什么。贪婪的看见黄金,绝望的看见坟墓,好奇的看见秘密。我?我看见的是‘债’。”

他退回帐篷,盘腿坐下,腰背挺直如胡杨树干。

“我父亲死在这里,这算第一笔债。我带进来的人,有些再没出去,这算第二笔。我喝过这里的水——不是真水,是盐泉里渗出的那点湿气,这算第三笔。债欠多了,债主就成了家。你离不开家了。”

他从枕边摸出个铁皮盒子,打开,里头是些零碎:褪色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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