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春天来得迟疑不决。内海市的槐树枝头刚冒出鹅黄嫩芽,就被一阵从地底升起的寒气逼退了回去。街巷里飘荡着石灰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像一层看不见的纱,蒙在所有人的鼻息上。叶葆启经过报社楼下那条窄巷时,总看见墙角新撒的石灰粉,白得刺眼,像一条断续的河,流向不知名的深处。

四十八岁的他,脚步已不如年轻时轻快。上楼时,他能听见自己的膝盖在轻声叹息,那声音只有他自己懂得——是多年奔走落下的印记,如同老树内里的年轮。

会议室里的空气比外面更加凝重。陈秉烛坐在长桌尽头,眼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像熬过几宿的守夜人。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格外清晰,嗒,嗒,嗒,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南边吹来的怪雾,”陈秉烛开口,声音沙哑,“已经到城门口了。”

没人问是什么雾。大家都低着头,看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上面空白着,等待着被填满,又害怕被填满。

“需要有人进去。”陈秉烛说,“进到雾最浓的地方,看看里面究竟是怎样光景。”

沉默像水银一样灌满了会议室。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分不清是晨是昏。叶葆启盯着自己放在桌上的双手,手背上已经有了淡淡的斑,像时间撒下的芝麻。他想起了二十五年前那个决定北上的夜晚,想起了这些年来写过的无数个名字——有些名字后来上了光荣榜,有些名字进了讣告栏。

“我去吧。”

声音从他自己喉咙里发出时,叶葆启微微一惊,仿佛那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但他随即挺直了脊背,像一棵在风里站久了的树,知道如何保持自己的姿态。

陈秉烛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出一句:“装备都准备好了。”

培训是在市郊一处废弃的仓库里进行的。日光从高高的天窗斜射下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教练是个退伍军人,脸上的表情像用刀刻出来的一般,没有一丝多余。

“这不是穿衣,”教练说,“这是裹尸。”

话说得难听,但没人笑。叶葆启学着别人的样子,先戴上第一层口罩,然后是第二层。呼吸开始变得费力,像隔着一层棉被喘气。接着是护目镜,刚戴上就起了雾,世界变得模糊不清。最后是防护服,那种厚重的、密不透风的白色织物,把人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记住顺序,”教练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脱比穿更重要。一步错,步步错。”

叶葆启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模样:一个白色的、没有面孔的人形。只有护目镜后隐约的眼睛,证明里面还有一个活人。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见过的蚕茧,也是这样密不透风的包裹,里面的生命正在经历一场蜕变——或者死亡。

培训结束后,他独自在更衣室坐了很久。脱下防护服的过程像蜕皮,每一层剥离都伴随着嘶啦的声响,仿佛皮肤也跟着被撕下。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那还是自己的脸。

素琴那几夜总是醒着。叶葆启假装睡着,却能听见她在身旁轻轻的叹息,像秋风吹过枯萎的荷叶。他们的婚姻已走过二十多个春秋,早已不需要太多言语。但这一次,沉默里有一种不同以往的重。

临走前那个清晨,素琴起了大早,在厨房里熬糯米粥。糯米是托人从乡下捎来的新米,粒粒晶莹如玉。她熬得很慢,很用心,用文火煨着,不时用木勺轻轻搅动,怕粘了锅底。

粥熬好后,她盛了满满一碗,端到叶葆启面前。粥面上撒了几粒枸杞,红得像血滴。

“吃吧,”她说,“糯米的,粘。”

叶葆启懂她的意思——吃了糯米粥,就会被粘住,就会回来。这是老家流传的说法,素琴从不说这些,今日却破了例。

他慢慢吃着粥,每一口都嚼得很细。素琴坐在对面看着他,眼睛红红的,但没有流泪。吃到碗底时,他看见一颗完整的红枣,已经煮得开了花,露出里面金黄的枣肉。

“枣是早归。”素琴轻声说。

儿子叶舟从大学打来电话,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像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爸,我们宿舍楼底下也撒了石灰线。”

“别跨过那条线。”叶葆启说。

“那你呢?”

叶葆启沉默片刻,说:“我是记者。”

挂断电话后,他站在阳台上,看这座熟悉的城市。街道上空荡荡的,偶尔有车驶过,也是急匆匆的。所有的店铺都挂着“已消毒”的牌子,玻璃门上贴着各种告示,字的边缘已经开始卷曲。这座城市像一只受了惊的蚌,紧紧闭起了壳,不知道里面是珍珠,还是腐烂的肉。

车在传染病医院门口停下时,叶葆启才发现这里已经变得认不出了。铁栅栏外又加了一层临时围挡,白色的,上面用红漆写着巨大的警示语。门口站着穿防护服的人,分不清是保安还是医护,全都一个模样。

登记,测温,再登记。表格上的字迹因为反复消毒已经模糊不清。然后进入缓冲区,开始那套复杂的穿戴仪式。

这一次,当他完全包裹好后,世界变了模样。呼吸声在自己耳中放大,像拉风箱一样沉重。护目镜上的水汽让视野变得朦胧,所有东西的边缘都柔和了,模糊了,仿佛置身水底。他试着走了几步,防护服哗啦作响,像穿着纸做的铠甲。

摄影记者小孙比他年轻二十岁,此刻却像个笨拙的孩子,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他们互相检查,在后背上用记号笔写下名字和单位。叶葆启感觉到笔尖透过防护服,在背上划过的触感,不疼,但异常清晰。

“叶老师,您背上有字了。”小孙说。

“写的什么?”

“《内海都市报》,叶葆启。”

叶葆启点点头。名字被写在外面,人却在里面,这是一种奇怪的错位。他突然想,如果自己倒在这里,人们会通过背上的字认出他,而不是通过他的脸。名字成了人最后的标识,面容反而退居其次。

穿过最后一道门时,他们进入了真正的“红区”。其实这里并没有红色,一切都是白的:白色的墙,白色的地板,白色的灯光,白色的人影。但“红”在意识里,在想象中,在那些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威胁里。

走廊长得没有尽头,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门,门上小小的玻璃窗像一只只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外面。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但奇怪的是,叶葆启很快就闻不到了——不是味道消失,而是他的嗅觉已经麻木,像被这气味腌渍透了。

一个白色的人影向他们走来,步伐有些蹒跚。走近了,才看见防护服胸前写着“病区主任李”。

“采访时间三十分钟,”声音隔着层层屏障传来,闷闷的,“不要触碰任何东西,保持距离,不要进入病房。”

叶葆启点点头,虽然他知道对方可能看不清这个动作。

他们被带到一个相对宽敞的区域,大概是护士站。几个白色人影在忙碌,动作熟练而迅速,像经过无数次排练的舞蹈。但细看之下,能发现那些动作中的疲惫:一次弯腰后的停顿,一次转身时的迟缓,一次抬手时轻微的颤抖。

李主任开始介绍情况,数字,流程,措施。叶葆启认真记录,但他知道,这些冰冷的数字不是最重要的。他的眼睛在搜寻别的东西。

他看见一个护士的防护服背上画着一朵小花,简单的线条,却画得很用心。另一个护士背上写着一行小字:“妈妈很快就回家。”字迹有些歪斜,可能是自己反手写的。

“那些字......”叶葆启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了,像从坛子里发出来的。

“名字是必须的,不然认不出谁是谁。”李主任说,“那些话......是给自己看的。有时候看着前面同事背上的字,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一个小个子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车上堆满了药品和器械。她的防护服明显不合身,袖子和裤腿都挽了好几道。经过他们时,她微微侧头,护目镜后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他们一眼,又迅速转回去。那双眼睛里有血丝,有疲惫,但也有一种锐利的光,像刀锋在暗处一闪。

叶葆启请求拍摄。小孙小心翼翼地举起相机,快门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响亮。那些白色人影似乎都顿了一下,但没有人停下来,工作继续着,像一条不会断流的河。

采访快结束时,一个护士长被叫来。她的防护服上写着“护士长张”,但“张”字后面似乎还有一笔没写完,像是一个“俪”字的起笔。

“我叫张俪。”她说,声音很平静,但叶葆启听出了一丝颤抖,像琴弦即将断裂前的震颤。

她讲述病房里的日常,那些琐碎的、重复的、却又生死攸关的工作。讲到一位老人时,她停顿了很久,久到叶葆启以为通讯中断了。

“他拉着我的手,说想看看太阳。”张俪终于继续说,“但窗户是封死的。我就告诉他,等好了,就能出去看个够。”

“他好了吗?”叶葆启问。

“昨天走了。”

沉默再次降临。走廊尽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两声,然后停止了。

张俪忽然向前走了一小步,这个动作在严格的规程里是不允许的。叶葆启本能地想后退,但脚像钉在了地上。

“叶记者,”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耳语,“我能托您一件事吗?”

“您说。”

“如果我回不去......如果......”她停下来,深呼吸——隔着口罩和防护服,这个动作看起来像一次全身的痉挛,“请在报纸上告诉我女儿,妈妈爱她。就说......妈妈是护士,必须在这里。”

叶葆启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想说些安慰的话,想承诺她一定会平安,但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想起自己离家时素琴熬的糯米粥,想起碗底那颗开了花的红枣。

“您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他最后问。

“叫小雨。今年七岁。”

“小雨会等到妈妈的。”叶葆启说,声音出乎意料的坚定,“我们报纸会写你们如何凯旋,写你们如何走出这道门,脱下这身衣服,回家。”

张俪点点头,护目镜后的眼睛闭了一下,再睁开时,那里面有什么东西重新凝聚起来。她转身离开,步伐比来时稳了一些。叶葆启看着她背上的字,“护士长张”那未写完的一笔,在灯光下像一个破折号,指向未完成的句子。

采访结束的提示响起时,叶葆启才意识到三十分钟已经过去。这短短的半小时,却像在水底潜了一整天,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用力。

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条白色走廊。一个护士正扶着一位病人慢慢行走,两人都穿着防护服,像两个白色的幽灵在晨雾中漫步。病人的脚步虚浮,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护士耐心地等着,手始终稳稳地扶着。

叶葆启突然想,如果此刻有外人闯入,看见这景象,也许会以为是什么神秘的宗教仪式。白色的人形,缓慢的动作,寂静的空间,一切都超脱了日常,进入了一种近乎神圣的状态。

脱卸防护服的区域像进行某种净化仪式的地方。每一步都有严格的顺序,每一步都要消毒。手套,护目镜,防护服,口罩......一层层剥离,每脱下一层,都要进行手部消毒。酒精凝胶冰冷黏腻,在皮肤上慢慢挥发,带走看不见的威胁。

当最后一只口罩摘下时,叶葆启深深吸了一口气。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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