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孟延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更像是脱了力般瘫倒在地,色若死灰。他的嘴皮仍在上下翻动,发出一阵难明的咕哝。
蓦地,又在众人的注视下,不顾规矩体统,鼓目仰颈,裂眦嚼齿,一副仇恨至极的模样。可两眼盯住的人影,却是从刚才起便一直没有开口的元嘉。
“是你,是你们……是你们……”
孟延抬手欲指,却被早有准备的内侍们扑倒在地,用布条缠住了嘴,直到孟延被彻底压得没了气力,方试探性地松了两分劲。
直到这一刻,孟延才真正明白,他究竟是逆了谁的意,又是谁在执意要保谭思文……可饶是如此,孟延却仍不敢向御座上的那位嘶喊泄愤,于是最终将仇恨的视线投到迟一步进来的另一个女人身上。
“谭思文,你方才说,孟延是因为妒忌诬告,又有何证据?”
孟延的目光太过直白,当中是何意味,实在是不言而喻。可元嘉却不乐意受下孟延的无名孽火,更鄙夷此人的怯弱胆小──今日之事虽有她在其中推波助澜,可孟延的下场是燕景祁,和他自己造就的,如何能迁怒到旁人身上!
元嘉的脸色一点点冷了下去,几番忖度之下,决意拿谭思文一事向孟延开刀。
“回皇后殿下的话,”谭思文恍惚了一下,仍是沉稳回话,“草民、在学舍读书时,曾侥幸得老师赞过几回,老师也曾用草民的文章与其他学兄做比……其中,便有孟学兄。孟学兄与草民出身同州,孟家更是当地的望族,不似草民陋室寒微,是以孟学兄也眼界颇高,所以……”
谭思文垂眉敛目,眉心却拧成了一个川字。
元嘉听到这话,嘴角极浅地勾了一下,这个谭思文果然也是个上道的。
“可是在学舍里,与你有过冲突?”
元嘉又问道。
谭思文为难般一笑,“草民这一趟得来不易,是以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读书上头……至于其他的,不搭理就好了。”
“那孟延自恃身份,又不忿同乡比他本事,在学舍时便对谭郎多有不满,隔几日便要冲突一场,学舍的学子和老师也是见过多次的!”
黄翠娘愤愤不平,“今日在宫门外候着时,他还冲谭郎口出恶言,甚至想使绊子叫谭郎无缘殿试!这样的人,能做出诬告的事情,便也不足为奇了!”
谭思文说得含蓄,可黄翠娘却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不管不顾地将事情挑的分明。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这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头先还有帮着孟延辩驳的,这会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孟延自然也是听见的,可如今,除了发出几声不甘的嘶喊,已然什么也做不了了。
“真是好一位榜眼郎哪!”
元嘉偏头看向燕景祁,半真半假地感慨了一句。
前者同样看了元嘉一眼,又在嘴角噙了抹意味不明的笑,只道:“孟延,凡才浅识,顽皮赖骨,兼以矫言伪行,劣迹昭着,实难堪榜眼之名,亦无为官做宰之能。着,贬为白丁,终身不得再举科考……孟家亦有失教之过,其后三代内,子孙俱不可为官!”
此诏一出,孟延这个人便算是彻底废了,孟家人的仕途也就此到头了。
元嘉再度看向下方的谭思文,她正低声与黄翠娘说着什么,不经意抬首间与元嘉视线相撞,两人目光交织,又随即分开。
“谭卿今日遭了通无妄灾,如今既已事毕,便与夫人早些回去休整。”元嘉款语温言,“待到琼林宴那日,诸卿可要好好为谭卿祝贺一番才是。”
前半截是说与谭思文的,后半截则是告于在场众臣子的。
众人躬身应是。
元嘉复又看向燕景祁,前者却没有再说话,只朝身侧拢袖侍立的申时安抬了抬下巴。
申时安会意,上前高声道:“有事即奏,无事退朝!”
少顷,诸人鱼贯而退。
燕景祁已经起身,元嘉也跟在人后准备离开,晃眼间却瞧见祥顺快步朝殿外走去,像是要赶上谁一般。元嘉压下心中怪异,仍是先回了后殿。
“我让祥顺把她二人带去清宁宫,你着意安抚两句,只叫谭思文放心,但她为国尽忠一日,其所惧怕之事便不会发生。”
元嘉跨进门时,听到的便是这样一句话。她这才明白,方才祥顺那急匆匆的模样,究竟是为了什么。
“……既是国之栋梁,陛下何不亲做安抚,”元嘉眉心微动,又试探道,“谭思文深感天恩,自会为大周鞠躬尽瘁。”
燕景祁却拒绝了,“虽有本事,也得看以后的造化,且她到底是……见我总有拘束之处。若无必要,还是不必在国事之外的场合见她了。”
又道:“你可多与她说会儿话,若是喜欢,常召进宫来也是行的。她日后行走于朝堂之上,又深于百姓之中,看到的听到的总归不少,你与她多有接触也是好事。”
元嘉一时纳罕,但送上门的好事又怎有拒绝的道理,当即便屈膝应下。
“去吧,”燕景祁微微颔首,“我让申时安选些慰礼,一会儿送去清宁宫,你一并给了她们。”
“是。”
元嘉又一次应下,转身正欲离开宣政殿,却听身后蓦地传来一声问──
“嘉娘今日可看清了,要如何做才能担得起皇后二字?”
闻言,元嘉背影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很快便转过身来,又挺直着背脊朝燕景祁一屈膝,“元嘉受教,定不会辜负三郎期望。”
燕景祁不置可否,只嗯了一声,再次道:“去吧。”
元嘉这才离开。
……
元嘉坐在辇上,心里不住地思忖着燕景祁的话,一路上默然不语。徐妈妈却显出几分喜色,临近清宁宫时,终于忍不住道:“陛下这是看重您呢,是好事。”
元嘉回过神来,也只是道:“陛下看重清宁宫,确是好事。”
燕景祁可不是会因为短短几年陪伴便对她生出情分的人……今日所见,大抵是燕清忞的事情给他提了个醒,才发现自己这个皇后是能替他挑一部分担子的。既是帝后,又是夫妻,自然便顺理成章地用起来了。
只是,比之在太子府的那几年,燕景祁今次的试探似乎太短、也太仓促了些,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元嘉垂眸细思,少顷舒了眉头,不再深究。如此也不是坏事,燕景祁越是用她,她便越是得权。既得权势,她能看到的、触到的东西也就越多,也就不必担心自己眼界被困于这四方天地了。
只可惜欲壑难填,她想要的东西还有很多,就看燕景祁舍不舍得给了。
……
回到清宁宫,谭思文与黄翠娘两人还未过来,这也给了元嘉一个短暂休憩的机会。她转身回了后殿,将头上插戴的簪钗取了大半,又换了身更轻便的常服,这才带着人去了东暖阁。
若是见客,正殿便已足够,可那样就太过疏离了,更显得不近人情。元嘉想了想,最终还是弃了正殿,又吩咐人届时将谭、黄二人带至暖阁相见。
暖阁内,敛秋早换好了新茶,又在案几上摆了两碟子点心。元嘉一见便笑了,旋身坐在榻上,歪着身子,撑着脑袋,不时拈块点心放进嘴里细尝。
如此又是一阵,才听到外头宫女来报,说谭思文携妻室来拜。
元嘉将杯盏搁回案几,又朝红玉示意了一眼,方才传人来见。不多时,谭思文与黄翠娘相携而入,又前后一致地躬身行礼。
元嘉笑着叫起,又让人坐到软榻对面的小圆桌旁。敛秋随即奉上新茶,和摆在元嘉面前别无二致的点心。
一切准备妥当后,原本守在暖阁的逢春几人便自觉退离,只留了徐妈妈从旁侍奉。
“一大早进宫,又各种事情耽搁到现在,你们只怕是又饿又渴了。”元嘉捧着杯盏,笑得温柔,“若不嫌弃,便将就着用些,权当是垫垫肚子了。”
元嘉一改在宣政殿时的高髻大衫,换了发式,卸了钗环,又换了身豆白裙衫,半点瞧不出在朝上与人笑语争锋的样子。乍一看,倒更像是长于江南水乡的浣纱女郎,行动坐卧皆是温婉。
谭思文一时有些局促,下意识偏过脑袋,只道:“谢皇后殿下赏赐。”
“此处没有外臣,你们在予面前,也不必这般拘束,”元嘉弯了弯眉眼,“只当是闲话家常就好。”
谭思文还拧着眉头,显出几分犹豫不决。黄翠娘却是十足的洒脱,爽朗道谢道:“多谢皇后今日替我二人解围……唔,还有陛下!”
谭思文瞧见黄翠娘一脸的无畏,叹了口气也道:“深谢殿下与陛下厚恩,否则今日这一出,还不知会如何收场呢。”
“你们倒也不必言谢,”元嘉轻轻一摇头,“陛下也好,予也罢,在这件事情上,全的不过是自己的私心……替你圆这一通谎,能换回的好处可太多了。”
“……什么?”
谭思文似有不解。
“你的学问很好,做文章的功夫也不差,不是吗?”
元嘉又笑道。
“……那、那只是老师谬赞,我、草民还有许多需要进益的地方!”
谭思文面上有些燥热。
“予没有读过你的文章,也不曾见过你殿试时的英姿,可能在那样的场合被陛下点中,又在看出你的真实身份后仍旧作保。谭卿,你一定是个极出挑的人才。”元嘉说得认真,“好到陛下宁肯舍弃第三名,舍弃同为男子的孟延,也要将你留在朝堂……谭卿,何必妄自菲薄,你分明是栋梁之材啊。”
谭思文不想元嘉会说这样的话,一张嘴开了又合,耳尖滚着热意,就是不知道要吐些什么话。
一旁的黄翠娘听得连连点头,“皇后殿下说的对!我也觉得阿谭是个顶好顶好的人,那些个脏男人们,哪里配与她比!”
谭思文一下子攥住黄翠娘的手腕,下意识道:“不可妄言。”
而后又反应过来,元嘉还在面前坐着,一时僵了动作,只扯着指节将腕松开,原本闲适的气氛荡然无存,“殿下恕罪,翠娘素日散漫惯了,说起话来也没个分寸,是以、是以……”
元嘉松了背脊,以更舒展的姿势靠在身后软枕上,态度依旧和善,“予一早便说过,这只是闲话家常。黄娘子愿意与予说这些,那是没将予当外人看呢,是好事,又哪里谈得上怪罪。”
“这难道、就是殿下的私心吗?”
谭思文听着元嘉的话,看着元嘉坦荡的神情,突然就问了出来。
元嘉又是一笑,“是。只是予的私心太过浅陋,比不得陛下福国利民……予不过是为了那一点的恻隐,和些许的感同身受罢了。”
“……感同身受?”
“孟延今日敢行此举,与你们有私怨不假,可也不过是仗着朝上如今没有能为你们说话的女朝官罢了。”元嘉此刻也想通了关窍,“欧阳将军送嫁在外,余下的诸臣子又俱为儿男,两个本事都差不多的人,自然是先去将就倚仗更多的那个了。”
元嘉看着因这话陡然沉默下来的两人,又道:“予自来与欧阳将军亲近,她若在朝,定不会对你们冷眼旁观,或许还不等咱们说话,凭她自己便可把孟延辩得哑口无言,羞愧掩面呢。”
“殿下……”
谭思文始终夹杂着郁色的面庞终于露出了一抹明艳的笑,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元嘉看着两人一点点放松下来,心中也安定不少,视线又瞥向谭思文颈上的白布、耳垂的细孔,不免道:“这东西还是太引人注目了些,往后再想些别的遮掩之法吧?”
谭思文下意识伸出指尖轻触,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倒不是刻意遮掩,草民幼时被不慎泼落的沸水伤着过,后来虽也请医士救治,但还是留了疤痕,连嗓子也坏了……如今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又抬手抚上耳垂,“至于这两处耳孔……那时候出了事,母亲六神无主之下,经人指点,去某处的道观替草民卜了一卦,卦象说草民阴潜阳行,混了乾坤,是以遭此劫难。又说要想解灾,便带草民去碧霞元君祠走上一趟,求泰山奶奶收作童子,在神灵面前一通明路。有泰山奶奶护着,其他神灵便不会再为难草民了。这耳孔便是那时刺下的。说来也怪,之后还真是平平安安地长到现在了。”
元嘉忍不住感慨道:“碧霞元君照察人间善恶生死之事,又是护佑女子孩童平安健康的神灵。似谭卿这样的,碧霞元君指不定多喜欢呢,自然是要顾着护着的。”
“……殿下这是在打趣草民呢。”
谭思文羞赧一笑。
头先正经说话时还不觉得,如今闲谈起来,谭思文左一声殿下,右一句草民,听在元嘉耳里实在刺噪,她便也干脆道:“如今四下无人,谭卿也不必处处尊称。若是不嫌弃,便似予宫里的其他人一般,唤声女君吧……也不必一口一个草民的称呼自己了,听着真是叫人难受。”
谭思文还有些顾虑,仍是黄翠娘先开了口,爽利地叫了声“女君”。这称呼一出,谭思文便也不再踌躇,亦笑着跟了声“女君”。
元嘉陶然颔首,视线在谭、黄二人之间打了个转儿,复问道:“说来,予还是不明白,谭卿为何会在人前作这副打扮,黄娘子又为何会拼了命般替谭卿遮护……这话问得唐突,若有不方便言说的,摇头便是。”
好在谭思文已知元嘉可信,这些事情便也不刻意相瞒了。
“我未出生前,父亲便辞世了,家中只余母亲和两个姊姊。这当头,若我母亲生下的还是个女儿,谭家本就不多的田产,便都要俱数送给旁家了。”
见元嘉有些欲言又止,谭思文喟然一叹,“女君是不是想说,便是女儿,也是能承继家产的?”
元嘉被猜中了心思,当即一点头。
“可惜,谭家身处穷乡僻壤之地。”
谭思文垂下眼帘,将苦恨与挣扎尽数掩藏,“那样的地方,世俗人情总是大于礼法律令的……所以,我出生后只会是谭家的大郎。两个姊姊和母亲也得靠着我这个大郎的身份守住谭家。”
说着,又偏头看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黄翠娘,目露柔色,“至于翠娘,她的母亲便是当年替我母亲接生的产婆。黄姨替我们家遮掩了最大的秘密,是谭家的恩人……只可惜天不假年,我三岁那年便因劳作过甚病逝了,留下了翠娘一个。翠娘的爹娶了续弦,又生了好几个孩子,后母和弟妹们将她挤兑得无处落脚……有年闹旱灾,乡上许多人户都吃不上饭,逼得要卖儿卖女维持生计。翠娘她爹也起了心思,被我母亲和阿姊们知道后,倾家之力把翠娘买了回来,之后便留在我们家了。”
“我爹老坏了,那时他听说,隔壁乡有人为了活命,趁夜把自家儿女煮了吃了,差点也起了心思。但他又是个老鼠胆子,不敢去做自己乡里的第一个,又摆脱不了一家子靠他吃饭的现实,后母和弟妹那里下不去手,我便成了被卖去换粮食的那一个……”
黄翠娘再提起往事,话语中早不见了气愤,更多的是不解。不解为何有做父亲的这样不待见自己的孩子,不解为何她的父亲可以这样冷漠无情地将女儿卖掉。
好在,黄翠娘的语气很快又充满了欢快,“谭姨和大姊、二姊对我很好。我刚到谭家时,人瘦得跟个小鸡子似的,她们就每顿每顿地喂饱我,再穷再苦的时候,也没让我饿过肚子。我那时不知该如何报答,便说要给谭郎做媳妇,像她们对我这般,我也要对谭郎好,过后才知道谭郎她是……可我才不在乎那些呢!”
“总之,我是不想找别的男人了,更不愿遇到个跟我爹似的混蛋!我只要能一直待在谭家,和谭姨、大姊、二姊在一起,和谭郎在一起,就什么都够了!”
元嘉神色有些复杂,眼底更隐约可见湿意,“……所以,黄娘子便与谭卿佯作夫妻了?”
黄翠娘却用力摆了摆头,极为认真地反驳,“我与谭郎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祭过谭家的祖宗牌位,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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