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大抵觉得窦家才是赵王兵权军心的倚仗,毕竟窦家声名太盛,又出了窦宙、窦宇这对了不得的兄弟,西北、中央都在手中,哪怕窦氏兄弟和本家的关系并不融洽,他们只要一日不另立门户脱离宗族,他们就会是窦氏全族的荣耀和攫取荣耀的工具。更何况,除了窦氏兄弟以外,窦家在军中的人脉、威望仍在,窦家在圣上心中的地位未改。是以,大家都没怎么关注过靖安侯齐家,尚主过后被迫和赵王同气连枝的齐家,其实他们对西北的掌控并未随嫡系子孙的没落而减弱。

郇寰仔仔细细地纸上写在“靖安”这一侧的名字全都看遍,无一例外都是齐家捧出来的边防守将,不是和齐家有姻亲关系就是受了齐家人的提拔赏识;而写在“方台”那一边的则是一些胡人,郇寰对西北的局面并非一无所知,知道其中几个人在方台国颇为得势,或者说是,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一个不详的念头划过脑海。

郇寰想起了郑藩虢和他的“以狄养兵”。

这就是齐家人世代不倒、世代经营着的生死买卖?

是了,齐家人比盲目自大的郑藩虢要聪明得多,郑藩虢用战争滋养荥阳郑氏百年世家,齐家则用和平来支撑得之不易的爵位。战争会被厌恶,但和平不会。圣上自登基以来最劳心劳神的就是西北战事,这是君王的底线,也是大楚的禁区,任何胆敢在家国存亡关头敛财牟利的人都将自取灭亡。而齐家不一样,他们用钱来买和平的同时也不忘用钱来强实力,如今郇寰看见的不过几个名字,不过是九牛一毫,三轮五换,过去多少年间不知道有多少齐家帐下的守将被调往大楚四境戍守,这就是齐氏一族低调的底气,能和朝廷抗衡的实力。

郇寰觉得自己呼出来的气都是发颤的。

竟会是如此。

魏王有郑藩虢如何?燕王有肖执真如何?吴王有西南氏族又如何?就连秦王手中的骁骑卫也不过是场儿戏。谁能撼动这样的大厦,谁也必将被其压倒。

圣上也不知道盛世之下竟然藏有这样一个王朝。

但郇寰觉得不够,用钱来控制那些将领远远不够,他总感觉齐家必然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手段在操控着、把握着、禁锢着。可他没工夫去想了,因为赵王得到悬水河那边传来的急信,梅如故的副手、右都御史楼宥谦星夜兼程,明日就要到承天殿揭露这埋藏了十年的罪状!他们不能杀了楼宥谦,楼宥谦死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楼宥谦”将消息递回京城,而楼氏一族又是另一只打盹的野兽。

如何让楼宥谦闭嘴、让这桩旧案彻底埋入悬水河的淤泥里,这是头等大事。

郇寰一愣,抬起头问道:“他们查到哪一步了?”

赵王摇摇头。

郇寰起身,将这张书满了血腥残暴与贪婪野心的“罪状”尽数烧毁在灯罩下的烛火里,看着火舌舔舐着纸张,同时也感觉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也被一并吞没了,那种连月累日的煎熬与疲惫随之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清醒。

他太过熟悉这样的清醒,是陪伴了过去十几年的一种感觉,直让他感觉过去那备受折磨的日子是多么荒唐。

可他还是不可遏制地想到了沈明枳,想到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赈灾筑堤稳定民心,而不是文过饰非争权夺利。这是彻彻底底整治赵王派的好机会,可他郇海山竟然犹豫了:他还是舍不下那滔天的权力和大局在握的感觉,他怕过火了又失去了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他舍不得。

他贪心。

他恋。

郇寰将灯罩重新摆好,那柔和下来的光亮将他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也磨得平和,但薄唇横刃,他一开口就叫赵王感觉到了阔别而又让人畏惧的冷淡:“他们只能查到贪污。”

赵王明白他的意思。

梅如故绝对不能查到这笔钱的去向,就算查到了,他们也得做出一个局来蒙混、推出一些人来认栽。他们都讨厌这种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感觉,但他们不得不为作恶的人掩护。

“好……”

郇寰抬眼,只是看了一眼赵王又垂下了眼,久久不言。

这并不是什么奇崛的法子,赵王自己也想得到,那些老头子们也想得到,但他们都不愿、不能、不敢说,全都指望自己一时脑热当这个恶人。

可为什么是自己呢?对于赵王,或许真的是他郇海山的话让他感到安心靠谱,他也需要自己来催促、来激励、来威胁,让他做出那些平日里根本不敢擅自决断的、几近于断尾求生的重大决定。而对于那些人呢?在他们眼里,或许他郇海山已经被儿女情长消磨了斗志,他郇海山已经生出了二心,他郇海山可能打算背叛。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帮他们善后了。

他们在提醒自己。

他们也在威胁自己。

郇寰感到一种无奈。

赵王还是过于,软弱。

可他当时看中的不就是赵王身上的这丁点不同于其他皇子的仁慈么?谁知道一日日地,他的权势越大,他的仁慈也变得近乎于软弱了。他是一把逐渐钝去的刀,需要自己来磨。但他郇海山只是外臣,除了一腔孤勇驱使自己选择了赵王阵营,没有其他多余的、至关重要的利益纠葛逼迫他不得不拜服于赵王脚下,他甚至没有娶赵王的一个亲妹妹以表忠心。这样的人,难道会比他母族、妻族的那些元老长辈更加忠诚么?他的话会比那些血缘亲情羁绊更管用么?

可他驾驭不了那些人,他也已经沦为他们攫取私利的工具。

而今的一切都不是郇寰曾经构想的,只有沈明枳,超出预期。

但他现在很混乱,想不了、不敢想他和沈明枳之间的那些复杂,只有眼前最切身的利益能让他暂时清醒。

赵王密切关注着郇寰的神色,试探地问:“留下来用饭吧?”

郇寰将自己从思绪中抽离回现实,“不了,多谢殿下好意。”

赵王沉默了片刻,又道:“令妹的事情……节哀顺便。”

一瞬。

两瞬。

三瞬。

郇寰微微睁大了眼睛,一股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的咸腥味涌上喉咙。他读明白了赵王脸上不自然的愧疚。那毒的的确确是赵王,不,是赵王派的人下的,可就如所有罪责最后都要由赵王负担一样,他得替那些人胆大妄为的误伤向自己这个臣子致歉!

那毒从何而来?怎么下的?真的就是要毒死秦王吗?那他们之后还会疑心病起转而要杀晋王、沈明枳、抑或是他郇海山吗?赵王又是何意?是在施与他这个被架空了的君主对臣子的歉意和信任吗?

这样重大的事情,竟然没有人与他商量!

郇寰为自己感到可笑可悲。他咽下了这股咸腥,平静开口,闻到了一丝血腥:“是谁的提议?”

赵王摇头,只苦涩地抿着嘴角。

他不能说。

他在维护那个人。

郇寰感觉这股直冲天灵的心气也随之消散。

也好,不知道也好,免得他再生起什么荒唐的念头误了大事。

只是,沈明枳那边……

郇寰的心又揪了起来。他感觉书房里太闷了,闷得他喘不过气,一直等他回到了襄阳侯府,这种感觉也没有丝毫减弱。

侯府曾是威压了他整个少年时代的猛兽,但这头猛兽的爪牙已经被自己一根根拔去,还要伏在自己脚边摇尾乞怜,可这种烙印似的伤痛却无法痊愈。他不再畏惧这里面的任何一个人,没有人能让他卑躬,他是这座独属于自己的华贵牢笼的唯一主人,可他依旧像个孩子一样不愿回到这里。更兼,他的公主现在也在这里。他分明时时刻刻都想让沈明枳出现在自己眼中,现在却不敢见她。

他想起了四年前。

皇后已经死了四年。

皇后竟然才死了四年,可郇寰分明觉得这早就是上辈子的事情。

时间抚不平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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