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婚礼,并未在皇家宫殿举行,也未设在皇帝赐下的公主府,而是在谢家那座略显清冷寂寥的祖堂之中完成。

或许在皇帝眼中,她谢明澜终究只是一枚好用且无需过多顾虑的棋子。

所谓的“驸马”,于皇家而言,通常是用于安抚外邦国主或牵制朝中重臣的工具,真正的驸马大多被剥夺实权,荣养起来。

而她,家世凋零,毫无根基,一个“孤臣”罢了,在哪里完成仪式并无区别,只需走个过场。

可谢明澜何其在意。

这是她主动向皇帝要求的——必须在谢家祖堂成礼。

她要让谢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亲眼见证,今日,她谢明澜,以谢家当代家主的身份,明媒正娶了她此生唯一所爱的女人。这不是皇家的恩赐,而是她谢家的迎娶。

她要以这种方式,在这场政治婚姻中,为公主,也为自己,争得一份近乎固执的尊严与仪式感。

其二,更深一层、她绝不会宣之于口的缘由是——谢家祖宅与宫家府邸,同在那条象征着世家荣耀的乌衣巷中,相隔不过百米。

她将婚礼设在此处,便是想着,婚后公主若想去探望宫允谦,会便宜许多,无需车马劳顿,也少了许多从公主府出来的耳目与规矩束缚。只需走过短短一段青石路,便能抵达。

她卑微地想着,这样……公主是否会因此开心一些?是否会减少一些对这桩婚姻的怨怼?

只是,这般安排,终究还是委屈了公主。她是以谢家新妇的身份,去看望她心中真正牵挂的人。每一次踏入宫家的大门,仿佛都在无声地提醒着这桩婚姻的错位与无奈。谢明澜给了她最近的距离,却也给她套上了另一重身份的枷锁。

婚礼如期在谢家祖堂举行。

堂上红烛高燃,却驱不散这百年宅邸深处的清冷。

谢家祖母被搀扶着,端坐在上位,苍老的面容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与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

皇帝出于体面与对老臣遗孀的些许尊重,坐在了她的身旁,更显得这场婚礼规格诡异,气氛微妙。

外人看来,老夫人眼中的湿润是激动与欣慰——孙儿明澜建功立业,又尚公主,光耀门楣,是何等的风光与好命。

唯有她自己知道,那浑浊眼底深藏的,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悲戚与恐惧。

她怕。

她怕极了。

怕澜儿女儿身的身份被拆穿,那将是欺君罔上、祸连九族的大罪!她倒也不是怕自己死,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她早已看淡生死。

可她怕澜儿出事!那孩子还那么年轻,本该有着灿烂明媚的人生,如今却不得不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兴衰和这天大的秘密,在刀尖上行走,连真实的自己都无法显露。

谢明澜从小就极其孝顺。她母亲难产而亡,父亲与祖父十年前一同战死沙场,谢家男儿顷刻间尽殁,只剩她们祖孙二人相依为命。

祖母年迈,身体一直不好,澜儿便是她活下去唯一的支撑和指望。

谢家曾是显赫的忠良之门,也曾车马喧阗,繁华鼎盛。

可终究逃不过“盛久必衰”的噩梦,如今门庭冷落,只剩下这“忠良”的空名和一副沉重的担子,全都压在了她那伪装成男儿的孙儿肩上。

看着一身红衣、英挺却难掩疲惫的孙儿在堂下行礼,祖母的心揪紧了。

她只能极力伪装,当有人投来探究的目光时,她便用帕子拭拭眼角,喃喃低语:“老身是心疼孙儿……得此良缘,是他的好命……”

可这“好命”,她宁愿不要。

她宁愿澜儿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平安喜乐,而非在这泼天的富贵与荣耀之下,步步惊心,永无宁日。

每一句贺喜,在她听来都如同催命符一般。

司仪高亢的声音在谢家祖堂回荡,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在场众人的心上:

“一拜天地——”

公主沈长乐盖头下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强忍着的泪水终于还是冲破了堤坝,无声地滑落,滴在华美却沉重的嫁衣上。

她拜了下去,仿佛拜向一个身不由己的未来。

谢明澜依言躬身,红色的婚服衬得她脸色愈发白皙冷峻。

只是在弯腰的刹那,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不是因这仪式,而是她敏锐地听到了身旁那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

那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她所有强装的镇定。

“二拜高堂——”

皇帝端坐上方,看着眼前这对极为“登对”的新人,尤其是看着谢明澜那无可挑剔的恭顺姿态,脸上露出了满意而深沉的笑容。

这步棋,走得恰到好处。

谢家祖母被人搀扶着,接受新人的跪拜。她拿着手帕的手颤抖得厉害,不住地擦拭着眼角,宾客只道她是喜极而泣,唯有她自己知道,那帕子拭去的是无尽的恐慌与心疼。

周围的宾客们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声,觥筹交错的气氛开始升温,试图驱散这仪式中若有若无的凝重。

而坐在宾客席中的宫家人,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们安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半分喜色。尤其是宫老将军,他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一身红衣的谢明澜,又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百米之外府中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夫妻对拜——”

最后一声唱礼落下。

仪式刚结束,甚至未等宴席开始,宫家人便即刻起身,在一片喧闹的祝贺声中,沉默而迅速地离席,匆匆赶回那个仅仅相隔百米、却仿佛隔着天涯的府邸。

那里,还有他们真正牵挂的、命悬一线的人需要照顾。这里的喜庆与热闹,与他们无关,每一声“恭喜”都如同讽刺,刺痛着他们的心。

或许,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婚礼仪式结束后,公主沈长乐被谢家的侍女小心翼翼地引着,送入了精心布置的洞房。

红烛摇曳,锦被鸾枕,处处透着新婚的喜庆。然而,一踏入房间,一股极淡雅、若有若无的清香便萦绕鼻尖,似是海棠初绽的气息。

世人皆道海棠无香,可这间屋子里的味道,却清冽又独特,与她所熟悉的、宫允谦身上那清苦的药味和书卷气截然不同。

公主盖头下的秀眉立刻蹙紧了。她不知道这是屋内特意熏染的花香,还是……还是谢明澜常年居住于此,残留的、属于她本人的气息。

无论是哪一种,都只让她感到无比的难受与排斥,鼻尖一酸,方才勉强压下去的泪水又涌了上来。

她最讨厌海棠了!她喜欢的是热烈奔放的玫瑰,是雍容华贵的牡丹!因为宫允谦曾温柔地夸赞她,说她如同玫瑰般明媚鲜活,又似牡丹般国色天香,是世间最美好的模样。

可如今,在这充斥着陌生海棠气味的房间里,那些曾经甜蜜的夸赞都化作了尖锐的讽刺,扎得她心口生疼。

与此同时,前厅宴席已然开宴。

谢明澜一身红衣,周旋于宾客之间。她不像寻常新郎官那般纵情豪饮、嬉笑怒骂,但该尽的礼数却一分不少。

她手持酒杯,应对着各方来的祝贺与敬酒,神色依旧清冷,举止间却带着武将特有的利落与不容置疑的气场。

她一杯接一杯地饮下,面色沉静,仿佛喝下的不是烈酒,而是白水。

无人敢真正灌她酒,也无人能看透这位刚刚加冕了赫赫战功与驸马尊荣的年轻元帅,此刻在那平静的表象之下,究竟翻涌着怎样的情绪。

她只是在履行一项必要的程序,如同完成一场军事任务,冷静而克制。

前厅的喧嚣与洞房内的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门之隔,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等前院的喧嚣渐渐散去,宾客尽归,谢明澜才拖着被酒气浸染却依旧清醒的身躯,回到了新房。

那里,坐着她的新娘,是她深藏于心、倾尽所有娶回来的爱人。

尽管她知道,公主的心从未属于过这里,也从未属于过她。

她缓步走到床前,拿起喜秤,动作平稳地挑开了那顶精致的红盖头。

盖头之下,露出的是一张妆容斑驳的脸。精心描绘的眉眼被泪水晕染开,颊上的胭脂也被冲刷出凌乱的痕迹,一双美目红肿着,里面盛满了委屈、愤怒和显而易见的排斥。

谢明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仿佛只是看到一件物品被损坏般的不赞同。

但唯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某处像是被细针密密麻麻地刺了一下,泛起一阵钝痛。她终究……还是让她如此难过。

她沉默着,没有出言安慰,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公主沈长乐见她这般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瞪着她,仿佛她是拆散自己良缘的罪魁祸首——从某种角度而言,也确实是。

只见谢明澜转身,走到铺着红绸的桌边,拿起银酒壶,缓缓将澄澈的合卺酒倒入两个精致的白玉杯中。

她端起其中一杯,递向公主,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仪式感。

“啪——”

公主猛地一挥手,毫不留情地将她递来的酒杯打翻在地。清冽的酒液溅湿了谢明澜红色的衣摆,白玉杯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清脆的声响。

“少在这里假惺惺!”公主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满是愤怒,“你这就是在羞辱我!让我嫁到你这清贫简陋的谢府!我是公主!这般金枝玉叶!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她环视着这间虽然整洁却远称不上富丽堂皇的屋子,鼻尖萦绕着那若有若无的海棠气息,更是找到了发泄的借口:“还有这穷酸的地方!这味道难闻死了!我不喜欢!你的味道我也讨厌!”

其实宫允谦的宫府、他的屋子也并不华丽,她此刻所有的不满和挑剔。

归根结底,只是因为面前之人,是谢明澜。

谢明澜看着被打翻的酒杯,又看了看自己衣摆上的酒渍,静默了片刻。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激动不已的公主,眸色深沉,却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压抑的语调,轻声回应:

“嗯。公主不喜欢,我下次让花匠送些牡丹,玫瑰。”

只是,海棠无香,却自古寓意着苦恋与暗恋。海棠虽无浓烈香气,但其花姿灼灼,其下埋藏的情感,或许比任何芬芳都更为汹涌澎湃。

就在这新婚之夜死寂的僵持中,房门被猛地撞开!一道黑影迅疾闯入!

“砰——”

谢明澜瞳孔一缩,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瞬间将公主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铮”地一声清响,佩剑已然出鞘,剑尖直指来人,周身杀气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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