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中,深县。
这里的蝉鸣声似乎都比别处更凄厉一些。
它们趴在那些尚未被日本人砍伐殆尽的老柳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那是对于水分和阴凉的最后渴求。
深县位于冀中平原的腹地,南接衡水,北靠安平。
这里曾经是冀中军区最活跃的根据地之一,也是八路军回旋余地最大的区域。
但现在,这里变成了一张巨大的棋盘。
一张被日本人用铁锹和十字镐,硬生生挖出来的棋盘。
冀中军区十六团三营的教导员张大彪,正趴在一条刚刚干涸的灌溉渠里。
他的身上盖着厚厚的伪装草网,那是用高粱叶子和枯草编成的。
手里拿着一个单筒望远镜。
那是个老古董,镜片边缘已经磨损得发白,看东西带着一圈模糊的光晕。
但他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在视线的尽头,大约五百米开外,一条像伤疤一样丑陋的深沟,正在大地上蜿蜒延伸。
那是日军的封锁沟。
这是冈村宁次“治安强化运动”的产物。
日本人要把这广袤的平原,切割成一个个互不相连的豆腐块。
让八路军像是在笼子里乱撞的鸟,飞不起来,也藏不住。
“教导员。”
身旁的一个小战士动了动。
他叫二嘎子,今年才十七岁,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起皮。
“鬼子又在逼着老乡挖沟了。”
张大彪移动了一下望远镜。
确实。在那条深沟的工地上,密密麻麻地蠕动着几百个黑点。
那是附近村庄被强征来的壮丁。
他们在日**刀和皮鞭的逼迫下,挥舞着铁锹,一铲一铲地挖着用来困死自己的坟墓。
那场景,像极了修筑长城的苦役,透着一股子跨越千年的沉重与悲凉。
“别出声。”
张大彪压低了声音。
他的嗓子眼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堵得慌。
他看见一个老汉因为动作慢了点,被一个伪军监工一脚踹进了沟里。
老汉半天没爬起来,那监工还在上面哈哈大笑,拿着**往下砸。
二嘎子的手紧紧抓着面前的泥土,指甲都抠断了。
“咱们打吧?”二嘎子带着哭腔说,“就这么看着?”
“不能打。”
张大彪的手按在了二嘎子的**上。
那是一支老得掉牙的汉阳造,**都松动了。
“鬼子在周围埋伏了机动队,咱们这二十几个人,几十发**,一露头就是送死。咱们的任务是侦察,是把鬼子的布防图带回去。”
他收回望远镜,心里像坠了块铅。
十六团的日子不好过。
自从“五一大扫荡”开始,主力部队就被打散了。
他们这支连队在深县、武强一带转悠了两个月,减员严重。
粮食早就断了顿,现在全靠挖野菜、甚至吃未成熟的青玉米棒子度日。
更可怕的是那种窒息感。
以前,他们可以在几个县之间来回穿插,甚至能一夜奔袭八十里。
现在,走两步就是沟,过个路口就是炮楼。
老百姓被赶进了“爱护村”,也就是日军建立的“人圈”。
进出都要查“良民证”。
八路军和老百姓的联系,正在被这一道道深沟高墙,物理上地切断。
“撤。”
张大彪看了一眼天色。
太阳偏西了,这时候正是鬼子巡逻队换岗的间隙。
他们猫着腰,沿着灌溉渠向后退去。
动作很轻,很慢,就像是一群在这片土地上流浪的孤魂野鬼。
回到了临时的宿营地。
那是一个废弃的砖瓦窑,位于一片乱坟岗的中间。
日本人嫌这里晦气,很少来搜。
窑洞里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几个伤员躺在铺着干草的地上,脸色蜡黄。
卫生员小**在给一个伤员换药。
说是药,其实就是用盐水煮过的布条,加上一点从山上采来的草药糊糊。
张大彪走进来,摘下破旧的军帽,扇了扇风。
“怎么样?”他问小刘。
“老李的腿怕是保不住了。”小刘红着眼睛,声音很低,“伤口化脓了,咱们没有消炎药。再拖下去就要坏死。”
张大彪蹲下来,看着那个叫老李的班长。
老李在发烧,嘴里说着胡话,额头上全是冷汗。
“水……水……”
张大彪解下腰间的水壶,晃了晃。里面只剩下一个底儿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水喂给老李。
“教导员。”
一直坐在角落里擦枪的一排长走了过来。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手里那支驳壳枪是他最宝贝的东西。
“粮食没了。”一排长摊开手,“最后一点黑豆,刚才煮了汤,给伤员喝了。战士们今天都在饿肚子。”
张大彪站起身,走到窑洞口。
外面是茫茫的青纱帐,看起来生机勃勃。
可对于这支被困在网里的队伍来说,这青纱帐里藏着的不仅是掩护,也是饥饿。
老百姓也被封锁了,粮食运不进来。
“我听说……”一排长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饶阳那边,前几天闹出了大动静。”
“嗯?”张大彪回过头。
“听一个逃难过来的老乡说,饶阳火车站炸了,那火光,几十里地外都能看见。说是天都烧红了。”
一排长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有人说是二十二团干的。那个叫陈墨的陈教员,带着人把鬼子的铁王八车给炸上了天。”
张金凤投诚、胡家铺抢粮、火车站**。
这些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在冀中平原的地下暗流里飞快地传播着。
虽然细节传得神乎其神,有的甚至说是陈墨会法术,招来了天雷。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在这片看似令人绝望的死地里,还有人在战斗。
还有人在那个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狠狠地咬了他们一口。
“二十二团……”张大彪喃喃自语。
他没见过陈墨,但他听说过这个名字。
太行山来的专家,会造**,会挖地道。
“他们能炸火车,咱们就不能搞点粮食?”
张大彪猛地转过身,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鬼子挖沟困咱们,咱们就不能去挖鬼子的肉?”
“咋搞?”一排长问。
“鬼子修封锁沟,那是大工程。几百号民夫,还有那一队队的伪军监工。他们得吃饭吧?”
张大彪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地图。
“我观察过了,每天中午十二点,都有一辆骡车,从深县县城出来,给工地送饭。车上没有鬼子,只有两个伪军押车。”
“可能有啥好东西?”一排长有些失望,“顶多是窝头咸菜。”
“窝头也是粮!”
张金凤的声音突然拔高。
“咱们现在缺的就是这一口救命粮!有了这口粮,老李就能多撑两天。咱们就能有力气再去搞枪,搞药!”
“而且……”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那个封锁沟的工地点了点。
“那车上不光有吃的,还有消息。”
“咱们跟上级断了联系快半个月了。必须得抓个舌头,问问外面的情况。问问二十二团到底在哪,问问军区主力是不是真的要**了。”
这种渴望,比饥饿更折磨人。
那就是——归属感。
在这片被分割包围的孤岛上,他们太需要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孤军奋战。
“干了!”
一排长一拍大腿。
“我去挑人。不用多,三个好手就行。”
……
深县,正午。
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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