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前香烛燃到一半,离比试结束还有时间,细碎的灰掉落,填满底座镂空的缝。
迟迟没有人给出正解。
答题者碰壁,丢下演算的纸笔接连退出,役使没办法,取来誊录着名姓的纸张一一划去。有儒生觉得颜面扫地,安静弃权,给后来者腾地方。
可惜偌大郡城,等不到一个能破题的。
役使等得懊恼,当拨开人群的高豫闯入视野,一种很明快的预感,莫名使他振奋起来。
没有辜负期待,高豫言语利落,“除了时限问题不再赘述,不知这幅图,对解题过程还有何要求?”
役使答无,“还是那句话,在遵照现有官律的前提下,从吏科给事中起始,目标晋级宰辅大臣,解题者需尊重考评,找到一条唯一可行的升迁路径。”
高豫朝书吏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书吏捏着笔正百无聊赖,接到示意,挽袖蘸墨,直抵生宣。
一记编钟敲响,刻漏开始计时,高豫稍理头绪,随后复盘出职路轨迹。两个窄袖对襟的杂役出现,快速抬出一张长屏,他们守在书吏跟前,准备随时将写明他思路的纸张张贴示众。
一套按照惯例的常规操作,章程之丝滑,把一群儒生看懵了眼。
正题进入得太快,快得没人顾得上关心他来历,都忙着眺望平仕图,好将答题者的思路逐一验明。
“从吏科给事中晋至宰辅大臣,通俗来讲,就是由科举及第到参政中枢。题面看似点明了重点,实则目标依旧隐晦,只因按照庆律,‘宰辅大臣’只是泛称,在官释篇中并无特指,哪怕是执掌官吏任命的吏部,也无法明确地定义,宰辅到底算谁的尊称。”
“不过司封司的典例写得很详实。宰辅,辅弼吏治,拱极之最也,所以宽泛地理解,左右宰相以及参知政事,都可以计入宰辅范畴。”
遥望画布顶端,帝级以下,高豫偏眸看向同级权要,冷静掠过诸般显赫。他甚至不用斟酌思考,果断排除了两条路径。
“至于枢密使与尚书令,无需纠结其权职大小是否冠得起‘宰辅’之称,画面中,二者轨迹单道连通,与六科给事中任意一科都不发生关联,稍作试水即可排除。回看正副两相及参知政事,二者甄别子枝,不难发现,其员额来源无非两种——翰林学士和知制诰。”
“翰林学士和知制诰合称‘两制官’,分掌内外两制。知制诰为中书省属官,便是民间俗称的外制词臣。两制官之间存在联动,谨按律例所书,知制诰之优者可以提拔为翰林学士,这一条,在这幅图的附注,也就是考评之中亦有体现。”
“至此,值得抉择的节点到了。”
高豫轻描淡写。话音落地的瞬间,看客们呼吸凝结,心也跟着揪在一起,像一枚误闯宫禁的棋子,战战兢兢地,寻求一块落脚之地。
“是直接咬定翰林学士,还是选择走知制诰这条路曲线自救,按理说不难决定:前者支脉繁多,单看考评,每一条走向都很稳妥,对比后者,一路埋伏着各种差错,稍有差池,罚俸贬谪在所难免。”
“或许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惯性会选择翰林学士这条走向,殊不知结果根本经不起推敲。”
书吏绝望辍笔。出于照顾书吏速度,高豫没继续说下去,他停下等了等,书吏重新举起笔的时候,有儒生站出来提出质疑。
“如郎君所言,两制官皆有拜相机遇,既然直接晋位翰林行不通,走知制诰就行得通了?”
“就算信了你的,咱后退一步,曲线自救,打算由知制诰提拔为翰林,再夺宰辅,可是从吏科给事中到知制诰这条线,途中罚则众多,哪一次不是遇评则贬?”
这些碰过壁的儒生,讲起罚则的滋味最有发言权,他们一个个讲着质疑的话,尽在高豫意料之中。
“这也就是我接下来所要讲的误区了。”
高豫继续推进。
“从吏科给事中起步,上行路径看似通达,然而成为两制官之前,总有触及瓶颈的时候,此后反复斡旋,随时陷入停摆困境。所以在此题中,执意趋利避害,规避罚则,结果只会自困迷津。”
一名稍微年长的儒生不能理解,几乎是甩了袖子喊道:“郎君说趋利避害是此题误区,请恕杜某难以认同!”
“吏科给事中的路极其难走,遇评则贬也就罢了,困难是稍经贬谪,再想提拔,事后更是无疾而终……若不专心规避罚则,难不成一贬再贬贬出京去,还能等到圣人翘首、否极泰来?”
胡驹进站在展青身后,视线越过他宽阔的肩膀,问:“现在的书生都这么硬气的吗?”
展青偏头挑眉,抱臂挪开两步。
“总比某些软弱的强,只敢缩在我背后议论。”
胡驹进没搭理嘲讽,回头寻找冯姑娘踪迹,却见先前站着冯家主仆的位置,早已填上陌生面孔。
“我半途离场是个意外,这时候回去,给先生添堵可就不好了。”
胡驹进收了收心,“你看那姓杜的郎君,反应这样激烈,怎么先生好像也不着急?”
图幅前,杜秉林苦熬此题久矣。
他代入感太强,以至于说话时都有些动怒,然而让他匪夷所思的是,他似提到什么紧要处,引得答题的青年侧过头来,如见亡路之徒迷途知返,眸中一记赞赏一晃而过。
短时间,杜秉林的质疑受众颇广,众人成群起哄。
在“受贬出调,岂非更难复起”之类的质疑声中,杜秉林受那记眼神惊扰,刚想跟进并探寻出什么,青年却话锋一转,让当前议题顿时扭转。
“庆律官禄篇载明,朝臣担任知制诰,要有州郡一级的履职经历。”
满楼先是寂静一片,霎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读书人当场手翻札记,但经史子集岂会收录这些律例?
当州县履历成为要件,贬谪出京反倒变成正解,当平仕图并未写明的细则,与最初“遵照现有官律”的前提不谋而合,所有人都开始正视这条律例。
满楼嘲评,渐渐扭转为指责命题者不厚道,四周风评倒戈,杜秉林顿时心情复杂。
很难讲的清,这名竞逐者的出现对他来说,到底是一种羞辱,还是确切来说更像一种救场。他嘴唇翕张正打算问点什么,却见青年双眸微沉,调转身形直面图幅。
“——今有举子佚名,登科,初授吏科给事中,协掌吏部政事,后逢高官举荐,留任吏部员外郎一职,后因表达政见时殿驳失仪,考评失格,左迁集贤殿校书郎,从事国史修撰之业。同年,转任光禄寺少卿,期间被弹劾所修国史中存在笔误,罚没官俸一年,出任崇安郡郡尉。”
“外放崇安后,佚名政心懈怠,在职期间,贪墨粮饷获罪,念其数额微薄,上命撤案,免其牢狱之灾之余,再贬,贬任招远签判。”
“任期第三年,佚名破获当地要案有功,蒙朝廷恩典复官,又受庆律官典三卷第十九条籍贯回避制度所限,不得与其时任光禄寺卿的同乡互为臣属,遂离光禄寺,转集贤殿直学士。”
“返朝第五年,佚名在刊缉经书中建树颇丰,加之文辞典雅,擢任知制诰,正式接触政事机要,又于次年述职中考评取优,当履庆律官典二卷三十七条,授翰林学士。至此,佚名前途无忧,五年后,晋至参知政事,享三品官俸。时年距其登科,满打满算刚好二十载。”
高豫复盘完毕,简单评价。
“先不说出题者为了提高难度,一路鼓吹仕途坎坷,在当前鼓励科举取仕的政策环境中合不合适,就说其大费周章,投机取巧,最后构设出的,竟是这样一位污点功臣。”
鸦睫一振,高豫质问役使。
“朝廷对贪墨之举容忍底线极低,自景仁四年秋起,便勒令案牍库彻查线索,即便官员的履历毁誉参半,有这样一条劣迹存在,也非仕人所能姑息。劣迹功臣难登大雅之堂,这样背离取仕价值的答案,却有人倒逼解题者寻之,并将其视为正解宣之于众,敢问樊楼是何居心?”
人群静了一瞬,刹那间声讨四起,杜秉林向后踉跄一步,等他再抬头看那张平仕图时,忽然觉得帛画所载,面目可憎——
稳坐朝端的权要咧开唇齿,嘲笑他从始至终瞻仰的东西,不过只是一场骗局。杜秉林浑身战栗,从这突然揭穿的惊险里,一寸一寸嗅出恶意。
“此题解不出也罢,只要有人说出答案,若没有清晰的思路澄清自己,澄清立场,反倒要面临强烈的责难,这样一来,樊楼岂不是把我等学子骗进来杀?”
“岂有此理,效仿放榜却编织险途,结果粉饰了一群拥功自重的污吏,如此目无王法,难道不怕今上治罪,责你们一个儿戏朝纲,离经叛道!”
儒生们群起围攻,役使惊慌失措,想不到苦苦盼来的破题人,三言两语的功夫,就把整座樊楼推入险境。
一阵推搡中,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www.nmxs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