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着周庭风的法子,不出三两月,周府里有些眼色活的很是往蕙卿跟前递话递殷勤了。
蕙卿有时也觉着恍惚,没回京都之前,她是很安于现状的。与周庭风维持那不见人的关系,从她自己的利益出发,也不算坏。张太太和柳姨娘都有为妻为妾的责任与义务,开枝散叶、劝谏主君、打理家业、相夫教子,而她一概毋需承担,只需清清闲闲做个陈蕙卿。
可来了京都,管了家,日日与张太太、柳姨娘同处一檐,她似被架上高台,不得不争。有时候争的不是什么物件,就是争口气。她是帮忙管家的,柳姨娘不敢怨张太太,偏来与她作对,凭什么?
蕙卿也渐渐明白,张太太放权给她,其实并非好心。张太太忙是一回事,想把蕙卿扶起来与她一条阵线,是另一回事。周家的景况,未来的当家女主人必定是承景媳妇,而张太太不是亲婆婆,届时权力交接,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眼下拉拔蕙卿,不过是为着先斗柳姨娘,再防将来的新主母。
在这座宅子里,人人心思各异,都为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苦心钻营。蕙卿被丢到他们当中,也不得不钻营。否则,人就要爬到她身上,吸她的血。
便是周庭风,看似作壁上观,冷眼瞧张太太和柳姨娘如何缠斗,如何争夺他的宠爱,何其尊贵从容。他在朝中、在高门士族之间,亦是苦心经营,不输张太太和柳姨娘。周府是个小王朝,王朝是个大周府。这世道就是一级一级地压下来,最底层的,身上如同背了座山,稍有不慎摔在地上,血肉模糊,爬也爬不起来。要想活下去,要想活得好,就得拼命往山顶上攀,就得把别人踩下去,踩实了,自己才站得稳。
在李太太处,蕙卿学到了示弱。如今,她将这门学问发扬光大。张太太以为蕙卿是她的傀儡,帮她压制柳姨娘,实则蕙卿每一次出手,周庭风都知道,甚至是周庭风示意的。周庭风以为蕙卿是他的傀儡,帮他监督后宅,实则蕙卿在他的纵容下,亦悄悄攒起她陈蕙卿的“景福院班子”。
望着茹儿、蕊儿这些“陈蕙卿班子成员”有条不紊地理事,她蓦地觉到满足。最初的最初,她只需要周庭风来看她、陪她,帮她摆脱李太太与文训,便觉得好。后来,她想要的多了,周庭风的爱、金银、特权,她都想攥在手里。如今,她想要的更多,可她也说不清自己想要的具体是什么。
这年的十一月,敏姐儿出嫁已有两月,张太太终于歇口气,预备收回管家权,才惊觉周府看似风平浪静,内里早已换了天地。陈蕙卿的威信,不知何时竟凌驾于她之上。
她有些未名的恐慌,一时又不知从何处理清头绪。她向蕙卿提出管家之事,蕙卿很爽利地交了对牌:“赶巧儿年底了,我要去庄子上收租。便是叔母不提,我也要把这些还给叔母的呢。”张太太猛然发现,只见蕙卿含笑立着,模样还是那模样,气度却全不一样了。四年前她虽低眉顺眼,浑身却透着刺,一看便是涉世未深的姑娘。如今呢,竟有些圆融的气度,把刺藏在锦缎下头,浑然一个绵里藏刀的贵太太。
自张太太院中出来,茹儿和蕊儿已将行装拾掇完毕。
将对牌还给张太太,本是她与周庭风商议好的。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又到冬猎时节。周庭风素有此习,这两年地位愈高,围猎的圈子也愈广,今年更有东宫同行。
诸位大人皆携姬妾赴会,而周庭风今年带的,是她。
这是蕙卿第一回,正式踏入他的天地。
她本不该来,但常年遮遮掩掩、躲躲藏藏,蕙卿有些厌烦了。那虚虚悬在心口的窟窿,起初只有针尖大,如今空落落地敞着,吞下多少暖的冷的,都填不满。
冬猎的仪仗从城门迤逦而出时,天还是青灰色的。霜结在枯草尖上,马蹄踏过,碎了满地。蕙卿坐在青帷小车里,隔着纱帘看外头。周庭风骑一匹黑骊马,绛紫行衣外罩着玄狐大氅,把眉眼更衬得清峻。他正与并辔的太子说着什么,太子愣了愣,而后朗声笑开,呵出一团青白色的冷气。蕙卿放下帘子,目向搁在手炉上的葱葱五指。
蓦地,一个词爬到她心头:
兼祧。
这词儿一出,立时暖融融地滑下去,落到那心口的窟窿里。奇怪,那窟窿非但没被填满,反倒张得更开了些,空落落地等着,等着更多的什么。蕙卿抿紧唇。
围场设在西山。帐殿连绵,猎旗招展,各家的女眷自有安置的营区。周庭风亲自引她到一座墨绿锦帐前:“这是我们的。”帐内熏着大莲花佛香,厚毡铺地,设着湘竹榻、填漆小几,蕙卿缓缓环顾。再转身,周庭风已然不见踪影,只留下代双等人在跟前伺候。
午后号角长鸣,男人们纵马入林。蕊儿托着一只剔红捧盒进来,低声道:“东宫的赵良娣才刚派人送了四样蜜饯,说是给娘子尝鲜。”
蕙卿有些受宠若惊。在此地,没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皆以为她是周庭风包在外头、比较受宠的外室。原来没名没分的外室,也有这般体面么?
歇了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人来拜访,名为拜会,实则是替自家老爷搭桥牵线。
这是蕙卿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娘子们簇拥着她,奉承着她,夸她模样好、行事稳重大方。未久,赵良娣也来了,客客气气地与她厮见。到了晚间烟火会,赵良娣竟携了她的手,穿过众人目光,硬让她坐在自己座次之侧。她一个无名无分的外室,竟排在了东宫有品级的女眷之下!
那些礼仪规矩,蕙卿做得并不周全,娘子们也只一笑置之,没人难为她。蕙卿觉得心口热起来,胀得厉害,原来站得够高,那些规矩似乎也可松动。
从紧张到振奋,再到从容,蕙卿花了三天。她许久没有这样社交了。娘子们总是笑,总是聚在一处,总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品评美食衣饰。太久、太久了,上一次跟朋友们凑在一起玩,一起逛街,一起聚餐,是什么时候?仿佛上辈子的事!
第三日下午,蕙卿从赵良娣处回帐,远远儿,她瞧见一个影子,看不太清,只看见那人走出营地。
代双告诉蕙卿:“是苏嬷嬷,太太派她来送大姑娘的信。”
蕙卿心底怅怅的。她看到了苏嬷嬷,那苏嬷嬷有没有看到她呢?
若是从前,她早慌得魂飞魄散。可如今,慌张之下,隐隐跃动着兴奋。
纸包不住火,迟早的事。到那个时候,她会何去何从?她与周庭风在一起已经四年了,他离不开她了,她能感觉得到。那么他会如何处理这件事?兼祧?还是别的什么?
她竟有些盼着苏嬷嬷看见她。
而她失望了。
从西山围场回来,日子照常,张太太待她一如从前,众人也只当她往庄子上收租去了。
又过一旬,周庭风奉命往西北公干,须一月方回。
日子更是寡淡下来。蕙卿无事可做,每日除了看些话本子,就是帮周庭风抄书信。四年的时间,他愈发信任她,交予她誊写的信函密札,也终于触到了他紧要事务的边缘。
这时入了腊月,临近年关,张太太又忙起来,只得派丫鬟来请蕙卿帮着理事。
蕙卿扶着茹儿的手,娉娉婷婷到了张太太的院里。
刚立定在堂前,院门、屋门竟一扇一扇从外阖上了。天光骤暗,十来个脸生的壮实仆妇冷着脸围拢过来,蕙卿与茹儿不知所措地立在中央。
高堂之上,端坐着的,是张太太的母亲,老封君沈氏。沈老夫人的两侧,各占着张太太和她的嫂子庄氏。
沈老夫人慢慢睁眼:“你就是长房那个陈少奶奶啊?”
蕙卿还愣着,腿肚子已被人踢了一脚,摔跪在地上。
张太太饮泪道:“陈蕙卿,我待你不薄!”
庄夫人:“同她磨什么牙,作速把事情办了,免得妹夫回来横生枝节。”
蕙卿心下已猜着八九分。转过脸,茹儿已被苏嬷嬷等人按在地上,如砧板上的鱼。她抬起头,满屋子的仆妇,许多生面孔,皆是横眉立目、凶神恶煞,应是张家带来给张太太撑腰的。
不待她细想,沈老夫人已喝道:“带上来!”
立时,两个中年女人被押上来。
是王嬷嬷和钱嬷嬷。
她二人嘴角是血。
沈老夫人道:“你们两个,我记得是太太一手提拔起来的,受了我张家多少好处,”她脸色一沉,掌心重重拍在扶手,“没想到是背主的贱奴!”
王钱二人立时扑通跪下。
王嬷嬷老泪纵横:“老封君,奴婢实在没法子,这都是二爷的吩咐,奴婢也不敢违逆……”
钱嬷嬷哀告:“我们俩的儿子都在二爷跟前当差,若非如此,借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太太……”
庄夫人道:“你们且说,是什么时候的事?这贱人如何勾搭的二爷,如何瞒着太太。把你们知道的桩桩件件,都分说明白!”
王嬷嬷嘴唇磨动,正要开口,却听蕙卿微微发颤的声音:“她们不过是听差办事的,哪里知道得周全?”她昂起头,瞳孔却抖着,“我自己的事,跟茹儿无关。我与二爷的事,早在她来周府之前。要我说出来,先把她放了罢。”
沈老夫人冷笑:“小姑娘,你倒反应快!放了她,好去通风报信,是罢?”她一声怒斥,“来人!把茹儿这贱奴押到隔壁锁起来!王、钱二人也押下去!”
一时间,屋里少了一半人,只剩下她们几人,和最得力的心腹嬷嬷。
蕙卿尽力压住害怕,将她与周庭风的事简单说了,方道:“二爷曾许诺……可算得是兼祧。”
话音未落,张太太已霍然起身,手指着蕙卿,浑身发抖:“兼祧!呸!你还有脸提这两个字!疯子!跟李春佩一样的疯子!”两行泪滚滚而下。
“我跟她不一样!”蕙卿急急接住话,“我知道太太是二房主母——”
庄夫人厉声对蕙卿道:“你还敢提‘主母’二字!既知她是主母,还敢做出这等没廉耻、乱人伦的丑事!你可是长房的媳妇,是侄媳妇!”
沈老夫人抬手止住庄夫人,一双老目盯着蕙卿:“你既认了,我也懒怠与你废话。两条路:一,你即刻自尽,全了你自己的名节,也保全周家的脸面,对外只说暴病而亡。二,我们送你一程,让你‘病’得更快些,只是你要痛苦些了。”
蕙卿悚然一惊,她万没想到她面前只有死路。蕙卿挣扎着要起身,立时被两个力大的仆妇按住,跪在地上。寒气从膝盖缝里钻进来,直冲头顶。她忙喊道:“老夫人,两位太太,我自知罪孽深重,可……可我若死了,二爷回来给如何交代!”
庄夫人冷笑:“病死还要什么交代?你若不满意,也可是奸情败露自尽。”
“不!不要!太太,我可以走!我可以回天杭!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她愈激动,身上力道愈重。到最后,她整个人扑倒在地,脸颊被压得变形。她喃喃地求饶,身子却像副空空的躯壳。因她又想到了文训死的那一晚,她也是这样乞求。她看着自己辛苦垒起的堡垒渐次倾塌。只是这一次,彻底分崩离析,而她无能为力。
沈老夫人道:“按理,不该是太太处置你。偏生太太心慈,不愿将这些事捅到族里。陈氏,你的事若被周氏族老们知晓了,可就不是这般简单了局。你,合该浸猪笼!”
蕙卿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住,掌心都是汗,她额上也是汗。此刻的她,像条狗一样被人按在地上,宣判死刑。她胸膛起伏愈来愈烈。她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就是不想死,就是想好好活着。哪怕犯了错,她也要活着。
已有妇人端上漆盘,盘中置白绫、匕首、毒药。
眼泪立时涌出眼眶。
“选一个罢。”沈老夫人不耐烦道。
蕙卿不动。
沈老夫人眼风一扫,那仆妇便搁下漆盘,取了毒药瓶子,走近蕙卿。
沈老夫人啧声道:“本本分分地活着,有什么不好呢?非要犯贱,非要作死。你既舍不得,少不得要我们帮你了。”
毒药瓶子距离蕙卿愈来愈近。
她浑身发抖,连忙高声喊道:“我可以给太太生孩子!”她仿若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太太,我能给您生孩子!我年轻,二爷又常来看我,我能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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