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白风清,玉露疏影。银白月色如水,洒落苏府青石巷道,泛着淡淡的光雾。

忽然,满地月辉骤然碎裂,巷口缓缓没入一袭暗影。他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自深巷翛然行来。

其后跟随一辆漆黑的马车,车轮轰隆滚动,碾碎了暗夜的寂寥。夜风不识趣地悄然拂动帘帐,隐隐露出内里卧着的乌木棺材。

车马绕开热闹喧嚣的集市与街巷,循着僻静小径踽踽独行。打更人举着灯笼眺望,一眼认出了抬灵的车厢,嫌恶地啐了一口,立刻躲得远远的。

一马一车,停在苏府偏院门前。

檐角挂着一盏昏黄的街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门口执守的晴雷,听得马蹄声至,手里握紧刀鞘。

他一眼认出那身飞鱼服,拱手躬身行礼:“卑职参见李大人。”

少年垂着眼,冷冷瞥了一眼那辆沉重压抑的黑车,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李鹤鸣勒马而立,马蹄在青石地面踢踏两声清响。淡漠的视线越过少年,落向身后紧闭的院门。

“你主子在里面?”

晴雷点头。

李鹤鸣微一颔首,没有下马。他拨了拨缰绳,淡声道:“那我就不进去了……总要避嫌嘛。”

他抬眸,声音低沉:“我今夜不请自来,是为了兑现一个承诺。”

“我答应了萧染那小子,要把她平安送回主子身边。”

“那么,到此为止吧。”

夜风忽然停了。

晴雷五指不自觉握紧刀柄。

该来的,总会来。

李鹤鸣交代完毕,正要策马离开,忽然被少年叫住:“大人莫急,我们爷有话要对您说。”

李鹤鸣微顿,回首望去。

晴雷拱手相问,神情一如既往的恭谨克制,“还请大人稍候片刻。”

李鹤鸣思了一瞬,大约内心挣扎了一番,最终点点头,“本官尚有要务在身,莫要让我等太久。”

少年不敢停留半分,利落地折身离去。

转身之际,袖口随意拂了拂鬓角,不着痕迹地拭去一滴泪。

谁又不是有任务压身呢?

不多时,院门轻响,一道玄衣身影闪出。

对方显然匆忙赶过来,发髻凌乱披散,领口纽扣没来得及系,脖颈处露出一块可疑的红印。

时枫负手立在石阶之上,凤眸直视李鹤鸣,“李大人,多谢。”

李鹤鸣一愣,半晌,回了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两人隔空对望,月色如洗。

锦衣卫镇抚使会在这个时候现身,并非完全出乎时枫的预料之外。

事实上,早在三日前,当他飞鸽传书给翠微宫的春蝉时,他就已做好了东窗事发的心理准备。

锦衣卫是皇帝的爪牙,皇宫之内,一声细语,一个眼神,都逃不过李鹤鸣的掌控。

擒杀温念的行动计划,早就落入李鹤鸣的信息网络之内。

关键在于,李鹤鸣站在哪一边。

半年前醉仙楼,他与李鹤鸣彻夜把酒言欢。喝得酩酊大醉时,对方说了一句:“圣上用人心狠,我等皆为屠刀,有谁会在意一个工具的想法呢?”

及至他被困诏狱之际,李鹤鸣一刀捅入他的胸膛,却在最后一刻收敛了手劲,在他耳边沉声道:“忍得了这一刀,你才能活着出诏狱。”

至此,时枫明白了,李鹤鸣并非故意针对他。

对方不针对他,不一定就是他的朋友,但至少,不是他的仇敌。

这就足够了。

“世人皆知,我时枫此番归来,只为亲手斩杀仇敌温念。而李大人你,不顾风险鼎力相助,设法替我隐瞒行踪。这份相濡以沫的情义,若我不表一二,岂非太不知感恩,反叫人寒了心?”

时枫缓步走下石阶,袍角随风轻扬,月光倾泻而下,衬得那张俊朗的面庞,越发冷峻凌厉。

眼前这位“亡命之徒”,不但从温念的刀锋下,毫发无损地活着归来,还设计了一出精彩的戏码,亲手了结那位强大的对手。

让李鹤鸣也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李鹤鸣骑在马背,垂眸睇着时枫,眼底掠过一丝探究。

“你我之间,从无私交可言。今晚我来这里,不过是履行旧诺,与你无关。你若想着借此攀交情,做人情文章,未免太过自作多情了。”

锦衣卫天生自带一股孤高倨傲的气息,好似不属于尘世烟火,只活在规矩、刀锋与秘密相裹挟的世界。

晴雷如此,李鹤鸣更甚,就连吊儿郎当的小侯爷萧染,做了几年暗卫,也沾染了一身坏脾气,动不动就冷脸端架子。

这是锦衣卫的骨头,天生倔强,断不肯屈服。

他们奉命行事,却从不真心归顺。他们的忠诚,从不轻许于人。

对付这种人,宜当攻心。

时枫嘴角缓缓勾出一抹弧度:“说什么‘交情’‘人情’的,李大人何必这么较真?”

他跬步向前,语气若有似无调侃道:“人人都说,锦衣卫冷血无情,上奉天威,下无亲信,最是铁石心肠。”

“可在我看来,”他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补充:“锦衣卫上对圣意,固然滴水不漏;中不结党,确实谨慎克己;但下呢?”

时枫抬眼看他,笑意深了几分,“李大人对那些尚能入眼的人,恐怕也并非真的冷情寡义。”

他步步逼近,“若你果真铁石成性,又怎会冒险提携萧染这步死棋?又怎会在这深夜,不声不响地护送一具棺材回来?”

他笑得越发轻慢:“李大人啊李大人,你这副模样,可不像传说的鹰犬铁面,倒像个心慈手软的老好人。说你豆腐心,倒也不过分。”

李鹤鸣眼神微沉,“油嘴滑舌,颠倒黑白,这一点,倒是跟你以前不一样了。”

“你这套话术,”他顿了顿,声线冷冽如刀,“劝得动庙堂那群尸位素餐的老狗,却动不了我李鹤鸣。”

时枫不怒反笑,他从对方冷言冷语中,嗅到了转圜的余地,“动不动得了人心,李大人心里最清楚。”

“你若真是无情之人,就不会在此停马,更不会听我废话至今。”

他眯了眯眼,低声道:“李大人,你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风起竹林,夜色沉沉。

一言一语,一来一回,将这场博弈的暗涌推至水面之上。

李鹤鸣神色一顿,旋即冷笑一声:“你这小子,狗屁话最多。”

“想说什么,就直说。”李鹤鸣抬眸直视他,“绕弯子,对我没用。”

眼见话已入港,时枫脚步一顿,收敛了戏谑,神情也变得郑重。

“我想请你入伙,和我并肩作战。”

他的诉求简单,直白,毫不遮掩。要想成大局,拉拢李鹤鸣,是关键的一环。

“大胆!”

李鹤鸣眼眸寒光一闪,绣春刀锵然出鞘,如霜雪一抹。

他一个纵跃翻身下马,身姿干脆利落,脚步落地无声。

出刀快如闪电,冷不防朝着时枫的肩膀劈去,刀风携寒,逼人肌骨。

“嘚!”时枫身形一侧,脚下如柳叶翻飞,生生避开这一刀。

绣春刀锋毫厘之差,劈空而过,擦着他肩头带下一缕黑发。

两人相对而立,月色铺洒在砖石庭前,一冷一热的气息碰撞激荡,杀机隐现,局势一触即发。

“李大人这是何意?”时枫站稳脚跟,袖袍垂落,掌心紧扣腰间盘绕的鱼鳞剑,“我以诚意请你共谋大局,你却拔刀相向?”

李鹤鸣反手一拧,刀身折光如月弯,微微一顿,直指时枫咽喉,“我乃锦衣卫镇抚使,岂容你三言两语蛊惑人心?你是背负谋逆之名的乱臣贼子,我是奉诏办事的朝廷命官。道不同,不相为谋。”

时枫轻轻一笑,迎着寒光道:“我不求你为我卖命,也不会让你去跟谁拼刀子。我只想让你站在我这边,哪怕只是冷眼旁观。你不为我说话,也不要替别人出手。”

这话有些出乎意料,李鹤鸣盯着他看了半晌,“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你我都不是圣人,干干净净的人,活不长久。”时枫神色平静,“既然身在局中,总要择一方下注。”

李鹤鸣似笑非笑,“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站你这边?”

“因为我不是温念。”时枫答得很干脆,“也不会像他那样,把人当棋子利用完了,却连最后的体面都不肯舍予。”

“而李大人你,也不是谁手里的筹码。你自有你坚持的立场,对与错,是与非,你只信自己的心。”

“你可以看着我输,但我若赢了,至少不会让你后悔观赏这局棋。”

“怎么样?李大人有没有兴趣,坐下来好好看戏?”

以退为进,是他的杀手锏。

李鹤鸣沉默了。

他缓缓转眸,看向那辆停在偏院墙壁暗影下的黑色马车。

乌木棺材横陈车内,棺中之人与他素昧平生。

他没什么情绪地盯着那口棺材,却又止不住地想,自己堂堂锦衣卫镇抚使,竟然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摸摸地护送一具棺材出宫。为了躲避宫人追问,他还要装出一副出任务的冷酷模样。

想起来都好笑。

他嘴角动了动,喃喃道:“我到底在做什么。”

他心里面很清楚,必须赶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亲自提点一下年轻的后辈,虽然他自己也不过才二十七八岁。

他向来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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