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亮，望春楼顶层帷幕低垂。
顶楼深处，一座漆黑发亮的兽首铜器静静吐着泉水。水流清冽，落入汤池却化作氤氲白雾，弥漫整个内间。朦胧水汽深处，一道身影隐隐倚靠池中。
温热的汤泉如丝绸般划过肌肤，如墨长发在水中披散飘落，沉浮间宛如云雾中悠远的山峦。
四周侍女皆着青碧色衣衫，步履轻捷却悄然无声。
一人手捧玉盘，指尖轻捻，将各色药材浸入水中，水波荡漾出微弱的涟漪。另一人手持素锦，时时俯身，擦去水中人面上凝结的水珠，动作轻柔如春日的暖风。
其余人等各司其职，从容不迫，有条不紊。
泉水的暖意未能染透她苍白的唇色，蒸腾的热气也未能唤醒她的呼吸。她只是静静地卧着，在这寂静的暖阁中，做着一场无人能惊的梦。
“小姐！”一道匆匆的脚步撩开层叠帷幕，打破满室的寂静。青露快步走到内室跟前，小心脱去鞋袜，净手熏香后，才轻步迈入内室之中。
见宁鸾仍旧双目紧闭，她抬眼看向一旁侍立的碧衣女子，“碧珠，小姐可曾有过动静？”
那侍女恭敬躬身，“奴婢一直在此守候，主子始终未醒。”
青露微微颔首，不自觉回身，探看向来处。姐姐青霜还未回来，不知此行是否顺利？她暗自咬牙，小姐自有安排，定不会出差错。
“我来吧。”青露安慰着自己，神色却是愈发凝重。她索性接过侍女手中的玉盘，亲手将药材一一浸入水中。
一边是迟迟未醒的小姐，一边是危机四伏隐在暗处的姐妹。青露强压下心底不安，目光不时扫过宁鸾宁静的面容，始终绷着一口气。
小姐啊小姐，您这药，是否也来得太逼真了些？
若按小姐先前所说，此药可令人呼吸停止，脉息全无，如同归去。服下药丸后，药力游走周身，暗自隔绝身上的一切生机。待过七日挥发完毕，服药之人便会悠悠转醒。
如今虽才第四日，但那日听带着小姐回府的王爷念叨着，宫中秘泉竟让小姐硬生生抗住了药力片刻。或许药浴的热力，也能催发那假死药丸的药效，促使小姐早日苏醒。
青露一边出着神，一边有条不紊将药材泡入水中，连衣袖被水沾湿也浑然未觉。
眼下宫中接连生变，探子传回的暗报，比平日里多了几倍之数。
皇帝骤然驾崩，原本还有太子支撑朝中时局。可如今太子自身难保，守在府中对外称病，接连多日不见外人。其余皇子试图辅政，却或是庸碌无为，或曾遭太子竭力打压，不敢冒头，竟无一人肯担起大局。
朝堂动乱，宫外亦是惶惶不安。
异族在坊市中横行霸道，变本加厉。他们肆意哄抬南部所产的胡椒、香料等价格，一天一涨，扰得商人百姓苦不堪言。
望春楼在此乱局中，亦是受到波及。近日来，楼中的对外营收竟跌了三成。虽不至难以维持，却急需宁鸾醒来主持大局，给楼中姐妹们吃上一颗定心丸。
更何况……那宁府大公子，自那日中秋宫变后，已是连续三日递上拜帖，请求与“林公子”一见。
虽尽人皆知，望春楼林公子素来不见外客，但青露心底隐约察觉，宁大公子宁长明在小姐的心中，终究是有几分不同的。
更何况，那宁大公子每每前来，脸上神色一次比一次紧张焦灼，不由惹人心生疑虑。
青露看着宁鸾平静无波的脸庞，心底忍不住涌起一阵焦急和惶恐。
尽管深知，那珍宝阁天字匣的灵药绝无差错，既是说了会令人宛若死状、七日转醒，便定能如期复苏。
可是，若有个万一……
青露不由自主地别开脸，看向窗外。太阳已经从西边探出身子，将暖金色的光芒撒向沉寂中的坊市。
楼下隐约传来摊贩支起竹架的声响，有人清了清嗓子，扬起一天中头道响亮的吆喝。
一切都像是充满了希望。
青露暗自走神，天光已是大亮，姐姐为何还未归来？
她心头系着胞姐的安危，却忽然听见内室中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
青露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可转眼间，却见宁鸾眼睫微颤，浸在水中的素白内衫微微起伏，竟像是重新有了轻缓的呼吸！
“小姐！”
青露顾不得手中药材，随手将其放在池边案上，几步抢至宁鸾身前。
宁鸾面色愈发红润，额上挂满水珠和细珠，正随着逐渐清晰的呼吸缓缓滑落。
青露分明看到她浸入水中的指尖微微一颤，虽随即复归平静，却无疑是醒来前的征兆。
内室众人皆屏息凝神，动作愈发轻柔小心。所有的目光都一眨也不眨地放在宁鸾身上，生怕错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青露屏住呼吸，伸手轻轻握住宁鸾放在水下的手腕。一丝微弱且真实的跳动自指尖传来，瞬间击碎了她所有的惶恐和不安。
这一切，都不是她的幻觉！
“快！”青露猛然转头，竭力压抑声音中的激动，“快去取煨着的参鸡汤来！”
门边的碧衣侍女悄然退下，脚步轻捷如猫。内室中只余兽首铜器吐水的潺潺水声，一时间寂静得令人窒息。
宁鸾的睫毛又颤动几下，仿佛在最后的噩梦中垂死挣扎。她苍白的唇轻启，放出一声极低的吐息。
“小姐……”青露喉间哽咽，握着宁鸾的手腕不肯松开。鼻尖萦绕着药材的苦涩清香，她终究还是抬手，轻柔地拂去飘至宁鸾身前的几片药草。
又过了仿佛极为漫长的一刻，宁鸾终于睁开了双眼。她眸中像是掩映着朦胧的雾气，随着目光在四周的游离中愈发清晰。
她掠过垂首恭敬的碧衣侍女，掠过那吐水不休的漆黑兽首，最后，目光落回青露满是焦虑与期盼的脸上。
一丝茫然和陌生从宁鸾眼底浮起，她怔愣片刻，反应了半晌，才从干涩的喉间挤出沙哑的声音：
“你是……青霜？”
青露仿佛被细微的针尖刺了一下，鼻底顿时翻涌一阵酸涩。小姐竟是连她都认不得了么？那药……莫非真伤了小姐的神智？
她强压下心头的慌乱，连忙将身子凑近，好让宁鸾将她看得更仔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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