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天怒吼,仿佛要将那同父异母的姐姐粉身碎骨般地恨。

暗影跪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喘,额头点地间,汗渍早便浸湿玄衫。身前,不过二八年纪的少帝正发泄着他的怒火,身为暗影,听从差遣,唯有承受天子一怒。

“听传回的消息说,阎贼还要亲自到怀朔去谢草原派兵增援一事?”

他冷笑着掐断案头一支正盛放的芍药。

“别以为朕不知道,定是崔瓷怂恿的,那阎贼心比天高,怎可能亲自去怀朔。”

“她想让阿斯愣与阎涣结盟,让草原铁骑做他的护盾,好啊...”

崔宥眸色凝沉,顷刻又在嘴角挂上一丝嘲弄。

“朕当然要让帝师平平安安地抵达怀朔。”

晨雾未散时,崔姣姣已披着薄衾在府门外查点行装。阎泱恭谨守在她身后,时不时转头督促搬物件的侍卫加快动作。

阎涣系好玉带跨出院门,崔瓷转身见他,将手中书简交到阎泱手中,而后小跑着到他面前,脸上挂着笑,眼底却怎么也化不开那忧愁。

“此番崔宥未曾为难于你,漠州一事后竟还能同你粉饰太平,足以证明他心机日渐成熟,其野心和忍力可见一斑。怀朔派遣援兵助你夺下漠州兵权,你必得亲自与单于答谢。”

“上次草原一见,我知单于是十分欣赏你的,此次赴会,更要以心换心,最好是能与怀朔达成结盟,以待来日。”

最后四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尾音散去,崔姣姣抬眸看他的眼睛,却见那一双长眸中有暗流翻涌。

他犹豫着开了口:

“姣姣,你可知这‘以待来日’是何含义。”

崔姣姣从披风下伸出一双手,轻轻握住他的腕。

“讨昏君,谋天下。”

初春的泗京帘卷荷香,清风高云之下,却酝酿着一场腥风血雨。

崔姣姣从未想过,她选择直言相告的这一天,竟是个如此平静到毫无波澜的日子。

交握的双手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她毫不介意不远处阎泱震惊的神色,对面前的人道:

“百年乱世,多有盘龙虎踞之地,晓勇之士皆心有壮志,逐鹿天下,是以慈不掌兵。若今日留情,他年便后患无穷。将离身为忠臣之后,节度使仁济天下,如今你身为千岁侯,距大业功成只一步之遥,岂能携万万将士的项上头颅赌小儿一诺?”

她将青玉匕首塞进阎涣掌心,那是他们初次照面之时,他赠予她防身的利器,而今,却成了他们情感的见证。

情定三生,原来未必要用玉镯发簪,还可以是沾满敌人鲜血的匕首。

“我已托阎将军探查过,你可知那日被献于你榻上的女子是何人?”

他微一愣,轻摇了摇头。

崔姣姣露出一副忿忿的模样,走近了半步,这才开口:

“她姓骆。”

“是宣威将军的女儿。”

话音刚落,阎涣几乎踉跄着向后退去,若非阎泱自身后疾步而来,以掌心抵住堂兄的后背,只怕他要跌坐在地。

宣威将军,骆绍。

“舅舅…”

他喃喃自语着,长眸中竟无法遏制地流露出悲恸。

崔姣姣想起了原书中被寥寥带过的这个人,颍州郡守骆成章的长子,骆绯的亲哥哥。

可她分明记得,骆绍早在妹妹失踪后被崔仲明派上战场,为国捐躯,更不曾提及他的子女流落至何处。如今,他的女儿却再次拥有了剧情。

这世界的一切早已不似书中那样延续,崔姣姣时常在变动中措手不及,唯有知难而上,见招拆招。

“骆扶桑是宣威将军的独女,崔宥费尽心思将她找来,便是算好了,以你从前的性子,定会杀了她,而后他再想办法将消息递给你,你便会陷入亲手杀死表妹的悔恨之中。”

“其心阴毒至此,你又何必念及他是稚子?”

她一语道破阎涣的心思,戳穿了他为何这些年迟迟不动手。

任崔宥恨他,阎涣都不忍对一个孩子展开杀戮。

却不想,他最后一丝善意成了崔家人肆意报复的契机。

“崔宥今日敢用骆扶桑羞辱你,明日就敢在你去怀朔的路上设伏。”

阎涣忽然扣住她手腕,茶褐色的眸子映着塞外朝阳,竟比刀光更亮。

“我不怕。”

他脱口而出。

“我怕。”

崔姣姣毫不犹豫地回他。

她踮脚,温软的吻落在他唇角。

“你要活着回来。”

“回来娶我。”

他睫羽颤动,几乎是刹那间的事,崔姣姣看见他难以忽略的激动之色。耳根挂着少年情窦初开的绯红,眼底本是一阵愁云惨雾,听见她的话,竟覆上一层绝没有过的希冀。

娶她。

和她成亲,从此拥有一个真正的家,不再是风雨飘零的孤魂。

这样的事,他几乎从不敢妄想。

“我…”

他薄唇轻启,心跳越来越快,他竟无法完整地回应出一句话。

千万言语,只化作一个紧密的相拥,坚定地将他的脆弱剖开在她面前。

“或许,从初次相见,我向你袒露心声之时,便注定我会爱上你。”

“姣姣,多谢你。”

他的声音缠着一阵强忍的哭腔。

“谢我什么?”

她忽闪着杏眼,莞尔一笑,柔柔地看着他。

阎涣将唇贴近她微红的耳朵,轻声说着:

“谢谢你,用你的果敢和真心,与我的性命捆绑在一起。即使知道我是个人人喊打的奸贼佞臣,你却还是挡在我身前,站在我身边。”

“还要谢你,缝合我碎裂的儿时,擦拭我不愿承认的泪痕。”

“你做的一切,为我,为苍生,我都看在眼里。”

他的话很轻,很慢,一字一句流淌进崔姣姣的身体。

“那又何妨。”

她回。

“人这一辈子,总要爱上一个坏人。”

岁和九年的春天,阎涣生命中这场淋漓了近三十轮春秋的苦雨,终于停了。

“等我回来,我们成亲,再也不分离。”

马蹄声远,她没看见阎涣策马远去后,悄悄将匕首贴在心口的动作。

阎泱再一次被他留在泗京,宫中若有异动,他将死守到底,保公主性命无虞。

她望向窗外,见一片枯枝败叶,树木干裂处,隐隐冒了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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