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内海像一锅煮沸的黏粥。柏油路面被晒出了魂魄,软塌塌地趴着,每一步都能听见“滋啦”的哀鸣。狗躺在槐树荫下,舌头垂出一尺长,喘气声里带着铁锈味。卖冰棍的推着裹了棉被的自行车,吆喝声被热气蒸得变形:“冰棍——小豆冰棍——”尾音拖得老长,像垂死之人的叹息。
叶葆启在报社值白班。电扇开到三档,扇叶疯转,吹起的却是滚烫的风。稿纸在桌上扑簌簌地颤抖,像要自己飞走。他索性脱了汗衫,光着膀子,只穿一条洗得发白的大裤衩,汗水还是顺着脊沟往下淌,在藤椅上积出一小洼。
“这鬼天气,”曹东方骂骂咧咧,“阎王爷在人间支了口油锅。”
“心静自然凉。”叶葆启摇着蒲扇,扇出湿热的风。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像塞了团蘸饱煤油的棉花,一点就着。太热了,热得人骨头缝里都冒着焦躁,热得连思想都凝成了黏稠的琥珀。
午后一点,电话铃炸响。曹东方接了,听筒贴在耳朵上,眼睛渐渐亮起来——那光亮叶葆启认得,跟上回蝎子精事件时一模一样。
“葆启!稀罕事又上门了!”曹东方捂着话筒,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茂仁毛纺厂,工会的小王干事打电话来说他们厂职工发现连体青蛙!”
“连体青蛙?”叶葆启蒲扇停在半空,“两个长一块儿了?”
“说是大青蛙背着小青蛙,分不开,在水池子里游!”
叶葆启的脊梁骨一下子挺直了。连体动物罕见,青蛙连体更是稀罕中的稀罕。这要是真的,够上省报甚至国家级科普刊物了。他仿佛已经看见稿子变成铅字,散发着油墨香,在读者手中传阅。
“叫摄影部,我跑现场。”他说。
曹东方打电话。叶葆启套上汗衫——汗衫湿漉漉贴着皮肉,像第二层皮肤。他背起相机包,包里装着海鸥DF-1,还有两卷乐凯黑白胶卷。摄影部沈岳中暑了,这活儿自然落在他肩上。
司机老赵已经在楼下吉普车里等着了。那辆北京212吉普老得掉了牙,帆布篷被晒得发白,车厢里弥漫着汽油、汗水和旧皮革混合的怪味。叶葆启一屁股坐进去,座椅烫得他差点跳起来。
“叶记者,去哪儿?”老赵拧钥匙,引擎咳嗽几声才喘上气。
“茂仁毛纺厂,北郊。”
车动了。车窗全摇下来,灌进来的风却是滚烫的,裹挟着尘土和柏油融化的焦臭。街道空旷得像被遗弃的战场,只有知了在树上集体嚎叫,那声音尖锐而持久,刺得人耳膜生疼。
茂仁毛纺厂蹲在内海北郊,像个衰老的巨兽。红砖围墙被岁月啃噬得斑驳,铁大门锈出了一幅抽象画。门卫室旁聚着七八个职工,正围着一个小水池指指点点,神情肃穆如朝圣。
见报社来人了,工会干事乔欣迎上来,脸上每道皱纹里都藏着兴奋:“记者同志!可把你们盼来了!快来看,稀罕物啊!”
水池两米见方,水泥砌的边沿长满青苔。水是浑浊的绿,漂着絮状藻类。池底积着厚厚的淤泥,几丛水草像溺水者的头发般摇曳。
“在哪儿?”叶葆启问。
“在泥里猫着呢,得请出来。”小乔拿来一根长竹竿,探进池底小心搅动。
淤泥翻涌,水面冒出一串串腐臭的气泡。搅了约莫一刻钟,一个年轻职工突然喊道:“出来了!出来了!”
叶葆启凑近池沿。果然,一只拳头大小的墨绿色青蛙正驮着一只淡绿色的小青蛙,在水里缓缓游动。大青蛙蹬腿,小青蛙也蹬,动作协调得如同一个整体。它们的腹部紧紧贴在一起,仿佛被某种透明的胶质黏连着。
“奇了!”小乔也伸长脖子,“真长一块儿了?”
“我们盯了三天了,死活分不开。”小乔说,“用竹竿捅,用网子捞,纹丝不动。”
叶葆启端起相机,取景框里,两只青蛙在浑浊绿水中游弋,像某种远古的水生连体神祇。他按下快门,闪光灯炸出一团白光。青蛙受惊,猛地扎进水草丛。
“捞上来仔细瞧瞧?”年轻职工跃跃欲试。
“捞,轻点儿。”叶葆启说。
那小伙子脱了鞋,卷起裤腿,露出黝黑的小腿。他蹚进水池,水刚没过大腿。他屏住呼吸,双手慢慢合拢——捧起来了。
真捧起来了。青蛙在他掌心挣扎,但两只确实没有分离。
众人围拢过来,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叶葆启凑近观察:大青蛙皮肤粗糙,布满疣粒;小青蛙皮肤光滑,颜色浅淡。它们的腹部确实贴在一起,有一层半透明的膜状物相连,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真是连体的。”叶葆启又拍了几张特写,镜头几乎贴着青蛙的皮肤。
“这得是什么缘故?”曹东方问。
“可能是胚胎发育时没完全分离。”叶葆启回忆着不知哪本杂志上看过的知识,“动物界偶有发生,但青蛙确实罕见。”
“那能活吗?”
“看这样子,活得挺自在。”
日头毒辣得像烧红的针,一根根扎进头皮。叶葆启让职工把青蛙放回水里。青蛙入水,划动四肢,依旧连在一起,慢悠悠地游向池心。
“叶记者,这能登报吧?”小乔搓着手问。
“能,太能了。”叶葆启说,“我回去写稿,配照片,保准轰动。”
职工们脸上放出光来,围着水池议论纷纷,仿佛这池子里游动的是自家祖传的宝贝。叶葆启又问了几个问题:何时发现?有无异常?一一记在采访本上。钢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该回了。职工们送到厂门口,硬塞过来几瓶橘子汽水。“天热,解解渴,别嫌弃。”
叶葆启推辞不过,收下了。玻璃瓶沁着冰凉的水珠,握在手里,凉意顺着掌心往血管里钻。
回程路上,他咬着吸管喝汽水。橘子香精的甜腻和碳酸的刺激在舌尖炸开。老赵开着车,忽然问:“叶记者,你说这连体青蛙,算一个还是两个?”
“生物学上讲,是两个个体,共享部分躯体。”
“那它们咋想事儿?是一个脑子想,还是两个脑子各想各的?要是想法不一样,听谁的?”
叶葆启笑了:“这得问青蛙自个儿。”
老赵也笑:“可惜青蛙不会说人话。”
回到报社,已是下午三点。叶葆启伏案写稿,汗珠滴在稿纸上,洇开一小片墨迹。标题拟了好几个:《内海奇观!惊现连体青蛙》《生物学奇迹?两蛙一体存活三日》《稀罕!连体青蛙现身工人水池》。最后敲定:《奇!茂仁毛纺厂惊现连体青蛙》。平实,抓眼。
他写发现过程,写职工描述,写亲眼所见。笔触生动,细节饱满。配上照片,定是一篇好稿。
写完,呈给陈秉烛审。陈主任戴着老花镜,逐字读完,抬头:“有意思。不过葆启,你确定是连体的?不是别的什么情况?”
“我亲眼所见,分不开。”
陈秉烛沉吟片刻:“那就发吧。”
稿子送排版车间了,明天见报。叶葆启下班回家,脚步轻快。稀罕事,读者爱看,又能普及科学知识,一箭双雕。
到家时,素琴正在厨房炒菜。油烟混着暑气,凝成黏腻的雾。她只穿一件无袖汗衫,后背湿透,布料紧贴皮肤,勾勒出脊骨的形状。
“回来了?”她回头,额发被汗水粘在鬓角,“今天有新闻?”
“有,连体青蛙。”叶葆启把事情说了。
素琴听着,锅铲停在半空:“青蛙真能连体?”
“能,生物学上有记载。”
“我总觉得……瘆得慌。”素琴皱眉,“俩青蛙长一块儿,怎么过日子?一个想往东,一个想往西,咋整?”
“它们可能习惯了,生来就这样。”
晚饭时,叶葆启又跟小舟说起连体青蛙。儿子眼睛瞪得溜圆:“爸爸,它们吃饭咋吃?是一个嘴吃,还是两个嘴各吃各的?”
“这……”叶葆启卡壳了,“我没看见它们吃东西。”
“那拉屎呢?是一个屁股拉,还是两个屁股一起拉?”
素琴嗔道:“吃饭呢,说这个!”
小舟吐吐舌头,扒拉碗里的米饭。
夜里,叶葆启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风扇影子。连体青蛙还在他脑子里游。两个生命,共享一副躯壳,是福是祸?它们是自愿融合,还是被迫捆绑?如果有一天能分开,它们会选择分离,还是继续共生?
想着想着,睡着了。梦里,他变成了一只青蛙,背上还黏着另一只青蛙。他想往东,背上那位想往西。他们吵起来,用青蛙的语言,呱呱呱,谁也听不懂谁。
第二天,稿子见报了。二版右上角,挺显眼。照片清晰,文字生动。上午电话就响了。有读者求证真伪,有读者询问地址想参观,还有读者说自家池塘也曾出现过类似情况。
叶葆启一一回复,心情像泡在温水里,舒坦。当记者,最大的餍足莫过于此:你写的东西有人看,有人信,有人讨论。
下午,他决定再去一趟毛纺厂,补拍几张照片,做个后续报道。
老赵开车,热浪依旧。到了厂里,职工们还在水池边守着,像守护某种圣物。见他又来,热情更盛。
“叶记者,您来得正好!”小乔迎上来,“那宝贝还在,还是连着的!”
叶葆启走到池边。水似乎清了些,能看见淤泥上细小的漩涡。连体青蛙在游,慢悠悠的,从容不迫,仿佛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他端起相机,又拍了几张。不同角度,不同光线。拍完,老师傅递来一支“大前门”。两人蹲在槐树荫下抽。烟雾缭绕,混杂着汗味和池水的腥气。
“这青蛙,成咱厂的镇厂之宝了。”小乔眯着眼,“昨天下午,来了好几拨人,都是看了报纸来的。连隔壁纺织厂工会的都来了,说要组织职工参观学习。”
“好事,普及科学。”叶葆启吐出一口烟。
烟抽完了,该走了。叶葆启起身,与职工们道别,朝厂门走去。走到一半,不知怎的,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水池。
这一眼,看出了乾坤颠倒。
连体青蛙……分开了。
大青蛙和小青蛙,各游各的。小青蛙趴在大青蛙背上,但只是趴着,没有连在一起。大青蛙往东游,小青蛙滑下来,自己蹬着腿往西去。
叶葆启僵在原地,相机包从肩头滑落,“啪”地砸在地上。
“小乔!”他喊,声音发颤,“您来看!”
小乔跑过来:“咋了?”
“青蛙……分开了。”
小乔弯腰细看,也愣住了:“咦?真分开了!昨天还用竹竿捅都捅不开呢!”
其他职工围拢过来。十几双眼睛盯着水池,盯着那两只各奔东西的青蛙。空气突然安静,连知了都噤了声。
“这……这是咋回事?”年轻职工喃喃。
叶葆启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碎片纷飞,又迅速重组。他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
那不是连体青蛙。那是青蛙在□□。
雄蛙趴在雌蛙背上,前肢抱住雌蛙的腋下,这叫“抱对”。可以持续数小时,甚至数日。从水面上看,就像两只青蛙长在了一起。
他忘了这个常识。彻头彻尾地忘了。职工们更不懂,以为是天地奇观。
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叶葆启的脸“腾”地烧起来,从脖子红到耳根,红到头发梢。他想起了刘大爷的蝎子精,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冷静与睿智。结果呢?自己掉进了同样的坑——被表象迷惑,没看透本质。不,比那更糟,他连基本的生物学常识都抛到了脑后。
“叶记者,”小乔小心翼翼地问,“这不是连体?”
“不是。”叶葆启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是它们在□□。”
职工们愣了三秒。然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有人笑弯了腰,有人捶打着膝盖,有人抹着笑出的眼泪。笑声在厂区回荡,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我的娘哎!”一个女职工捂住脸,“咱看了人家三天……看了三天那事儿!还当是宝贝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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