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大内密探胡诌并未在晴光斋逗留多久,喝完一壶香薷饮子,他便留下药膏离开了。

至夜大约戌时,晏怀微和雪月姊妹一起用罢飧食,回到房间正想和衣躺会儿,却听得门外又有人唤她,说是恩王回来了,现在栖云书楼,命她过去伺候着。

晏怀微今日挨了打又遭了辱,实在累得够呛。这会子听得赵清存又要折腾自己,直在心底将他詈了八百遍。

可詈骂归詈骂,她现在身不由己,郡王叫她去伺候,她不能不去。

小女使手提一盏琉璃宫灯,引着披了面纱的晏怀微去往栖云书楼。书楼在郡王寝院的西后侧,恰好夹在寝院和后花园之间。从晴光斋过去,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复廊。

孰料二人刚迈过月洞门,就见前方黑黢黢的廊庑下兀立一人。

复廊一侧临池一侧倚窗,那人影就立在菱花窗下。夜风吹过,如鬼魅般影影幢幢,吓得小女使差点将手里宫灯扔出去。

倒是晏怀微胆子略大,认出这影子是人非鬼,乃樊茗如。

“樊娘子。”小女使随即也认出来,慌忙拜了个万福。

“上哪儿去?”樊茗如问这二人。

“回娘子,恩王钧旨,令女先生梨枝去栖云书楼伺候笔墨。”小女使恭敬答道。

樊茗如拿一双凤眸冷冷地盯着晏怀微,眸光中已再无前日签押时的那种贤淑温良。

“梨娘子今日吃了乐平县主的耳光,怎么这么快就将此事忘了?并非县主跋扈,她所言非虚,恩王立誓之事我亦可以作证。所以……还请梨娘子回晴光斋去吧,莫要再给恩王惹麻烦。”樊茗如的语气冷淡疏离。

晏怀微答应一声,刚想就坡下驴打道回家的时候,忽觉脑海中又是一道电掣中天,刹那之间灵光乍现!

赵清存已立誓不碰除林伊伊之外的任何女人,若违誓言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那自己现在就去往他身上蹭,他不就违誓了吗?不就能被雷劈死了吗?

这都不用自己再费劲儿去找什么秘辛了,直接就能让老天爷劈死他!

——简直天赐良机!

昨儿夜里老天爷没劈他,估摸着是过中秋去了没看见。今日佳节已过,老天爷你可一定要看清楚啊!

思及此,晏怀微蓦地挺起胸膛对樊茗如道:“恩王钧旨,命妾前去服侍,妾不可不去。还请樊娘子让道。”

樊茗如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请樊娘子让道。”晏怀微又重复一遍。

待听清对方说的是什么,樊茗如顿觉一阵怒火中烧,快步上前扬起手,眼看着晏怀微又要再吃一耳光。

晏怀微没有躲,因为她知道,樊茗如这一巴掌不会落下来。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和琢磨,晏怀微已略略看清,樊茗如此人无论是真的贤良淑德,还是装的贤良淑德,都不会当着女使的面打人,尤其是这人马上就要去见她那恩王。

樊茗如不是命妇,却一直在努力摆出一副当家命妇的端庄模样。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晏怀微懒得深究,但可以肯定,赵清存在她心里的分量是很重的。

八月十六的皓月悬于半空,冷光飞瀑人间,大片大片的清寒打湿了廊檐,淋淋漓漓。

这样明澈的月光,就连夜色都被兑得稀薄许多。

晏怀微和樊茗如却都无心月色,二人对面而立,谁也不肯退后一步。

“我好心奉劝你一句,恩王心里早就有人了。那人在他心里的地位,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

“我知道。”

“知道你还要往上凑?!”樊茗如怒道。

“反正那人已经死了。”晏怀微平淡地答。

“……你!”

正僵持不下,忽见前方复廊上又有一人提着灯笼走了过来,待走近才看清是女使珠儿。

“二位娘子怎么在这儿站着?!”珠儿惊诧。

“何事?”樊茗如冷声问她。

“梨娘子许久不至,恩王等得不耐,特嘱我来催促。恩王说……”

“说什么?”

珠儿小心翼翼地觑了樊茗如一眼,这才低声答道:“恩王说,今夜不用梨娘子伺候枕席,无须梳洗那么久……让梨娘子快些过去……”

话音甫落,只见樊茗如面上氤氲的月光忽地又白了几分。

可樊茗如却没再说话,她仍在努力维持自己的端庄模样。片刻后她退了一步,侧身为晏怀微让开路。

晏怀微向樊茗如拜了个万福,这便跟着珠儿向栖云书楼走去。

这栖云书楼乃王府内一座歇山顶式藏书楼,楼高三层,其下二层藏纳书籍清玩,顶层被赵清存作为赏观风月之处。

本朝自南渡后,刻书业愈加兴旺,尤以浙江东路、浙江西路、成都府路为最。在如此繁盛的刻书业加持之下,临安府的读书人家多多少少都有些藏书。晏家也有一间藏书室,当年晏怀微还在家中做女儿的时候,那是她除闺房之外最爱待的地方。

晏怀微觉得自家藏书已经够多,可是此刻,甫一迈入栖云书楼,她便被这满壁藏书惊得目瞪口呆。

“恩王在楼上等着,梨娘子上去吧。”珠儿推了推呆若木鸡的晏怀微。

晏怀微还没从震惊中回过味儿来,一边登楼一边想,这样多的藏书,若是自己能随时来看,那该有多好。

才登上二层就见窗檐下放着一本元稹所撰《会真记》,乃众安桥刘四郎书籍铺刻印。此书晏家也有一本,可晏裕却藏起来不许晏怀微看,说女儿家看了此书会扰神乱心。

眼前这本《会真记》很明显是被人读过的,应该便是赵清存所读。晏怀微忍不住想,凭什么赵清存看得她却看不得,实在恼人。

书楼的顶层是一间雅室,四壁张悬字画,西侧靠窗位置摆着一张朱漆螺钿书案,东侧由屏风分隔,其后隐约可见矮榻一张。

此刻,赵清存正援笔立于西侧书案后,半垂着头,似在思索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回地说:“你来得正好,来帮我看看这幅画可有欠缺之处?”

晏怀微上前一看,差点儿一口气没喘上来——赵清存正在画一幅《山径赏梅图》,寒山石径,梅枝欹斜,繁花之下隐有二人相伴而行……眼熟不?

这可太眼熟了!

这分明就是在临摹当年她画的那幅!

赵清存见她抿着唇不搭腔,便自顾自道:“这是昔年我的一位故人所绘,可惜原作已被烧毁。我勉强记得似乎是这样,但又总觉得缺了什么,所以叫你来帮我看看。我画得怎样?”

“殿下画得好极了。”晏怀微咬牙切齿地说。

听她夸自己,赵清存面上颇有些得意之色,转而问道:“梨娘子昨夜睡得如何?”

晏怀微差点儿又是一口气没喘上来,心道你还有脸问呢?只可惜我没半夜醒过来把你掐死,真是错失良机。

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却答:“回殿下话,妾睡得挺好。”

谁知赵清存听了这话却蓦地哂笑一声:“你是睡得挺好,我却被你折腾了一整夜。”

晏怀微愕然,赶忙问:“不知妾做了什么……”

赵清存想了想,道:“整夜都在呓语,来来回回叫着旁人的名字。”

“妾……叫了谁的名字?”

“先是叫阿娘,之后又叫……”说到这儿,赵清存突然打住话语,眉头轻蹙,用探究的眼神看向晏怀微。

晏怀微早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从赵清存说她昨夜呓语开始,她的脑海中就已是巨浪滔天翻涌,急速回想着昨夜都梦见何人、做了何事,生怕自己在梦里喊出“赵清存你这王八蛋”之类的话。

这时见赵清存猛地打住话头,她更是心如擂鼓,只觉自己恐怕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安荣坊的酒商齐耀祖是你什么人?”赵清存突然话锋一转。

晏怀微心头大震,惟恐赵清存猜出自己的真实身份,电光石火之间迅速编出个谎话来诓他:“妾在西瓦子做书会先生时,常常入不敷出,齐员外曾接济过妾。”

“接济……”赵清存将这两个字呷在唇间,玩味地品着,忽地伸手一拉,晏怀微猝不及防被拉着撞在他胸前。

“只是接济?”赵清存俯身将唇凑在她耳畔轻声问。

不然呢?!那种癞蛤蟆一样的人他靠近我我都恶心!

晏怀微被赵清存如此玩味地问着,忽觉一股火气蹿了上来。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抬眼直视赵清存,道:“殿下是在怀疑妾的清白?”

“那倒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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