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太阳有些慵懒,才下午五点钟就已然失了气力,悄无声息向鳞次栉比的高楼后面躲去,只在天边留下一片模糊昏昧的暖黄色余烬。
下班时分,天光已经开始暗沉下来。顾明远裹紧了外套,走出了教研室。经过图书馆门前时,看见那硕大的玻璃门内倾泻出的明亮灯光,泼洒在门前冷硬的水泥台阶上,光色稠得仿佛徒手都能捞起一把来。
正在埋头赶路,忽然听见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方有人高声叫他的名字。抬头循声望去,只见卞同峰那瘦长的身影正被头顶惨白的路灯灯光照射着,拉出一道扭曲变形的长影,沿着台阶缓缓地“蠕动”下来——他走路的姿势总让人觉得有些别扭,仿佛四肢不甚协调。
卞同峰此人性情孤僻,加上言行有些偏激,在校园里几乎没什么朋友,总是形单影只像一只离群的孤鸟。顾明远是少数几个卞同峰愿意、也能够聊天的人之一。
此刻,卞同峰手中捧着几本厚厚的大部头书籍,几乎是蹦跳着从台阶走廊上下来,临到顾明远跟前时,还特意扬了扬手中的书,语气带着惯有的、略显刻意的兴奋:“好书啊!刚借的,回去得好好消化消化。”
顾明远知道卞同峰有爱显摆自己读书品味的习惯,很给面子地顺手抽出一本,就着昏暗的路灯光仔细看了看书名:“哟,同峰,可以啊!威廉·维克里,去年刚得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吧?你这速度够快的,专著就已经看上啦?”
这话正中卞同峰下怀。他脸上立刻泛起光来,趁机炫耀道:“这算什么!细数下来,十几个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代表作,我差不多都啃完了。我可不像你那位室友,”他话锋一转,语气瞬间充满鄙夷:“整天不学无术,就知道围着领导打转,变着法儿拍马屁,哪还有点读书人、教书人的样子!”
顾明远心知肚明他讽刺的是钟德君。这两人之间针锋相对的紧张关系,在年轻人中早不是什么秘密。顾明远无意卷入他们的恩怨,只巧妙地将话题拉回书本:“说真的,同峰,当年你选经济管理这专业真是挺有眼光的。你看现在,计划经济正往市场经济转轨,你们经济学科的春天可不就来了?你现在天天跟这些世界顶尖大师的思想打交道,不仅是站在了理论的高地上,更是踩在了时代的前沿脉搏上。往后搞科研、出成果,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对了,你们院今年的课题申报都定了吧?以你的实力和积累,肯定能独占鳌头。”
他的随口一问没想到勾起了卞同峰的无名之火:“快别提了!提起来就恶心!”卞同峰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出来:“老梅现在快要退休,啥事不管。这事竟然交给姓孟的负责。嗛,他懂学术吗?唉,现在我们院是官阀当道罗。一切以跟领导关系近为准绳!学术?学术在他们眼里算个屁!”
卞同峰的激烈反应让顾明远有些诧异:“怎么了?你的选题没上?”
“上个球毛!”卞同峰粗鲁地啐了一口,满脸愤懑:“让那个姓钟的顶啦。呸!瞧他那副嘴脸,不过是给阎王爷当了一回提鞋的差役,倒摆出十殿阎罗的架势来了。什么东西!”
顾明远觉得卞同峰话说得太过尖刻恶毒,正欲出言阻拦,却猛地发现钟德君不知何时竟如鬼魅一般从一棵浓密樟树的阴影里冒了出来。此刻正阴沉着脸一动不动地站在卞同峰身后半步之遥的地方。
因为天色已然全黑,背对着的卞同峰压根没发现身后致命的“听众”。顾明远看得心惊肉跳,急得伸手就去拽了一下卞同峰的胳膊。没想到这一拦,反而让卞同峰更加生气,胳膊一甩,声音更响:“老顾你拦我干什么?你倒还挺维护那个小人的!我得提醒你,这家伙在我们院可没在背后少编排你,他说你……。”
话未说完,一只脚已经狠狠地踹在了卞同峰的后腰上。
顾明远眼疾手快,慌忙一把扶住踉跄前扑的卞同峰,他手上那几本厚重的书却“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这结结实实的一脚让卞同峰恼羞成怒,刚痛呼着骂出一个“狗”字,猛转身见是面色铁青、眼露凶光的钟德君,身形顿时矮了半截,气势全无。卞同峰虽一向与钟德君不对付,但更多的还停留在打嘴仗的阶段。真正遇上钟德君耍起横来,卞同峰往往都会选择主动退避。
钟德君却不依不饶,一步逼上前,手指几乎要戳到卞同峰的鼻梁上,咬牙切齿地低吼:“娘的!你给老子说清楚!谁是小人?啊?你再当着老子的面说一遍试试?!”
卞同峰心知自己刚才那番刻薄话已被对方听了个干干净净,自知理亏,下意识地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镜,嘴角勉强勾起一抹极不自然的不屑笑意,哼了一句“好男不与女斗”,便想弯腰捡书,趁机溜走。
这句近乎羞辱的遁词又一次精准地点燃了钟德君的怒火。他猛地弯腰,就势捡起地上最厚的一本硬壳书,抡起来就要朝着卞同峰的脑袋砸过去。顾明远迅速夺下书本,压低声音喝道:“钟德君,你冷静点好不好,现在还是下班的时候,你不怕被人看见闹笑话吗?”
看见几个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钟德君恨恨地将书掼在地上,看着卞同峰手忙脚乱地捡起剩余书本、几乎一路小跑消失在黑暗深处的背影,狠狠地朝那个方向啐了一口,骂道:“狗日的。背后像个长舌妇一样嚼舌头根子。再让老子听见,看我不收拾死你!”
图书馆门前空地上,只剩下顾明远和钟德君两人。这对曾经的室友兼兄弟,因为吴雅娟,已经小半年没有说过一句话了。此刻意外相遇,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看着顾明远略带躲闪和无奈的眼神,钟德君先没绷住,“噗嗤”一声“哈哈”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里多少有点自我解嘲的意味。顾明远心里一直盘算着要找个机会化解与钟德君之间的误会,觉得眼下这倒或许是个契机。他笑了笑,上前轻轻拍了拍钟德君的肩头,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怎么样?这下该出的气也出了,能一笑泯恩仇了呗?”
钟德君却抖了抖肩膀,故作嫌弃地甩掉了顾明远的手,没好气地说:“拉倒吧!看不出来啊,顾明远,你这个‘伪君子’和卞同峰那个‘神经病’倒还挺有共同语言的嘛?聊得挺热乎?”
顾明远不跟他计较,只是笑道:“你呀,人其实不坏,就是这张嘴太欠。什么‘伪君子’‘神经病’,外号全让你一个人给起完了?”
“得了吧你,少给我戴高帽,我可不是什么好人。”钟德君撇撇嘴,旧事重提:“你们刚才不是还一口一个‘小人’地叫我吗?我可听得真真儿的!”
“你这纯属断章取义,故意找茬儿啊。”顾明远无奈摇头,“我可半个字都没那么说。”
钟德君似乎余怒未消,又望了一眼卞同峰消失的方向,恨恨地说道:“就他妈的会装!读了几本破书,真把自己当颗葱了,还以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学者了?我呸!”
顾明远懒得再就这个话题接茬,便故作轻松地提议:“行了,哪有那么大的火气?怎么样?要不去‘阿芳酒家’喝两杯?我请客。正好也看看你这几个月跟着领导吃香喝辣,酒量到底长进了没?”
事实上,通过吴雅洁之口,钟德君早已了解到了顾明远和吴雅娟之间的更多真相,知道顾明远确实没有“横刀夺爱”。更重要的是,自己现在和吴雅洁都到了快要谈婚论嫁的阶段,何必还要治这一口气呢。既然顾明远现在主动递了梯子,他也就乐得就坡下来,没必要再端着那点早已变味的敌意摆谱了。
钟德君斜睨了顾明远一眼,故意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架势,说道:“切!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我钟德君是那种会为了件‘衣服’就跟自家‘手足’治气的人吗?去就去!谁怕谁啊!”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非要给自己挣足最后一点面子,指着顾明远强调:“不过说好了啊!这顿酒,得算你小子给你钟哥我‘负荆请罪’的!听见没?”
顾明远了解钟德君这死要面子的德性,懒得跟他计较这点口舌之利,便笑着点头应承。
几杯黄酒下肚,藏不住话的钟德君果然打开了话匣子。他夹了一筷子菜,嚼了几下,带着几分自嘲的口气说道:“现在回过头想想,哥们儿我他妈确实纯属是自作多情了。错判了形势,人家校长千金压根底没正眼瞧我嘛。”他摇了摇头,自己又干了一杯,“闹了半天,是小姑奶奶她自己眼光高,没瞧上我呗。”
顾明远心里莫名地轻快了一下,仿佛一块小小的石头落了地。他也拿起酒杯,陪着钟德君一饮而尽。
钟德君忽然将酒杯重重地撴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引得旁边桌的食客都侧目而视。他瞪着顾明远,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不过说起来真是气人也!我他妈左看右看,横看竖看,寻思你小子也没比我强到天上去啊?怎么运气就他妈的这么好?天上掉馅饼儿偏偏就砸你头上了?”给自己满上后叹了口气:“我也想通了。命里无时莫强求,哥们认栽。来,来,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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