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余丹凤的软硬兼施和吴雅娟的“强买强卖”下,顾明远终究只能选择迈出标志性的一步:登门拜访吴家。
在源自乡下老家的模糊认知里,男女双方第一次正式上门是一件堪比重大仪式的庄重之事,这关乎认可、关乎礼数乃至关乎基调。连续两个晚上,顾明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仿佛身下不是铺着棉褥的床板,而是灼热的烙铁。
“该选购怎样的礼物才算得体又不失分寸?”
“衣着是正式些好还是随意些更显自然?”
“面对吴校长可能的提问,该如何作答才能既显真诚又不失深度?”
……等等这些问题,如同无数只失控的猫仔在他脑海里尖叫着横冲直撞,搅得他心神不宁。
穷尽思虑仍不得其法,顾明远只好向二姐顾小满求助。别看顾小满是个地道的乡下女人,但妇女主任的历练让她的智慧和主意一点不少。听完弟弟充满焦虑的叙述,顾小满“扑哧”笑了出来:“我看你啊,说到底还是被校长家的气势给唬住了!怕么事唦?小吴不过是个电大毕业的成教生,我们家明儿上正儿八经的清北高材生,配她那还不是绰绰有余的呀。大大方方的,别显得低人一等似的。”
二姐的话一针见血道破顾明远内心最深处的困窘。是啊,这几天患得患失、忐忑不安,可不都是因为自己的出身在作祟吗?二姐的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他心外围裹的一层硬壳,让他豁然开朗。
战略层面有了底气的顾明远就战术问题继续向二姐请教。顾小满沉吟了片刻说道:“穿衣服这事儿,我看你就按平时来,干净、整齐、大方就好,别特意去搞什么西装革履,反而显得拘束、见外。不过呢,第一次上门礼物还是要讲究点。校长那样的人家,估计啥也不缺,你倒是可以悄悄问问小吴,她爸妈平时有什么喜好没有,投其所好总不会错的。”
顾小满刚说出“喜好”二字,顾明远立刻知道该准备什么了。
周六一大早,天色微熹,顾明远就已醒转。昨夜依旧睡眠浅薄,但心境已与之前的焦虑有所不同。他起身拉开窗帘,只见窗外碧空如洗,一望无际的蔚蓝仿佛一块巨大的澄澈琉璃。几缕轻盈剔透的薄云,如同仙女随手挥出的纱巾,悠然飘荡,更衬出天空的明净与高远。受了流云飘移的诱惑,几只云雀欢快地在蓝色的天幕下穿梭往来,划出一条条短促而亮丽的轨迹。楼下那片高大茂密的凤尾竹林里,画眉鸟清脆婉转的鸣叫声丝丝入扣,宛如技艺精湛的小提琴手在晨曦中演奏着恬静的乐章。
顾明远的心情变得澄明、爽朗起来,甚至生出了一丝淡淡的期待。他深吸一口清晨凉爽的空气,翻身下床,再次仔细检查了一遍昨天傍晚精心购置的礼物,又在镜子前练习了几次脸上的表情,掐算着时间下了楼。
楚江大学东南角,绿树掩映、翠竹环抱之中,悄然矗立着一栋颇具气势的砖红色楼栋。这就是楚江大学人所共知的“校长楼”,也有人戏称其为“紫禁城”。“紫禁城”是楚江大学无数处长、院长、研究所所长们心中梦寐以求、渴望入住的圣地,毕竟它是楚江大学权力与地位的标志性建筑。
“紫禁城”的前方,是一片精心设计开挖而成的人工荷塘。此时已是深秋,水面上只余下些残荷枯叶,略显萧瑟寂寥。楼宇背后,则是一座人工堆砌的小山,山顶上建有小巧却精致的琉璃瓦亭子,遍植松柏、红枫等观赏树木,让“紫禁城”与周围那些整齐划一、色调沉闷的铁灰色建筑相比,显出更多的生机和别致。
当脚步越来越接近这栋砖红色楼宇时,顾明远分明感受到这个没有生命的建筑体正“滋滋”地向外辐射着一种无形的、强大的气场。这气场混合着权力、学识、地位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优越感,沉甸甸地压迫过来。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如同被用力擂响的战鼓,急促而有力,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仿佛自己都能听见。他感觉道路两旁的树林间、静谧的草丛中、甚至那些拉着窗帘的窗户后面,似乎有千百双热辣而审视的眼睛正在窥探着自己这个陌生的闯入者。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出吴若甫校长在主席台上不怒自威的形象,同时一遍又一遍地温习着那些应对各种可能“拷问”的答题技巧。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来到了小山脚下。顾明远抬腕看了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尚有十来分钟。他拐进两丛茂密凤尾竹中的木质条椅上,试图利用这宝贵的片刻来平复剧烈的心跳。
大约还剩三分钟的时候,顾明远深吸一口气,尽量迈着沉稳的步子向“紫禁城”的门洞走去。
吴雅娟和余丹凤正站在楼前一棵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的大樟树下等候着他。吴雅娟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精心的打扮。她身着一条款式新颖的长及膝盖的牛仔裙。脸颊上轻扫淡粉色的胭脂,使得她原本略显苍白透明的脸色因这抹红晕而焕发出生机与光彩。也许是眼线精心勾描的效果,顾明远第一次发现,吴雅娟眉宇间似乎隐隐透露出一种以往未曾留意到的英气。
眼尖的余丹凤一眼就看见了顾明远手里的礼物袋,便不由分说地抢了过去,语气中带着几分熟稔的霸道:“来来来,先让我瞧瞧,看看你这个大秀才第一次登门,给我们领导准备了什么稀罕宝贝?”拆开包装一看,里面竟是一方古朴的砚台和一盒毛笔,余丹凤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小声嘀咕起来。吴雅娟脸上却绽放出惊喜的笑容,甚至带着点赞赏意味地拍了一把顾明远的肩头:“行啊顾老师!老爸肯定喜欢!”
三人刚踏上楼梯,只听见三楼传来一声铁门开启的“吱呀”轻响。一位腰间系着干净碎花围裙、看上去五十岁上下、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正满脸含笑地立在楼梯口,热情地迎候着他们。顾明远不敢抬头直视对方,便条件反射般地叫了一声“伯母好”。
余丹凤忍不住嗤笑起来,吴雅娟用力扯了扯顾明远的袖子低声嗔怪:“看清楚了再叫呀!这是我家乡下过来帮忙的方阿姨。”
顾明远顿时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立刻钻进去。
刚一跨进门槛,余丹凤像是得胜回朝、凯旋班师的将军提高了嗓门亲昵地喊道:“吴校长!万老师!我可把人带来啦!”
话音未落,里屋缓缓走出一位体态丰腴、面色红润、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雍容的女人。顾明远仔细确认后,连忙微微躬身说道:“万老师好。”
万素琴脸上的表情有些刻意的矜持,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来啦”,显得有些疏离和保留。
万素琴看似冷淡这冷淡的态度,像一缕无形的寒风,瞬间顾明远刚刚放松些许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正在焦急间,厨房门口传来一声俏皮而略带戏谑的调侃:“哟,这不是鼎鼎大名的顾大才子吗?怎么进了门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傻站着呀,这可不像你在课堂上游刃有余的样子嘛。”
循声望去,原来是吴雅洁,顾明远挤出些僵硬的笑容和她打了声招呼。
客厅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和尴尬。红木家具、名人字画乃至博古架上的名贵瓷器,都在无声地散发着一种冷冽的和带有距离感的气息。
“妈,这位是顾明远。”吴雅娟有意将顾明远推到万素琴面前,试图打破僵局。
万素琴上下打量了顾明远一遍,语气平淡中添了些温度:“嗯,以前见过呀。小顾,别站着了,坐吧。”她指了一下那张宽大的红木沙发。
顾明远几乎是挪着步子挨着光滑冰凉的红木沙发坐下。
吴雅洁站在一旁,故意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打量他,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真是稀奇了,听说顾老师口才了得,怎么到了这里,倒成了锯嘴的葫芦——哑巴了?”
吴雅娟狠命地掐了一下吴雅洁的胳膊:“没大没小的。怎么说话呢?”
这时,方阿姨笑眯眯地递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
顾明远口中连声道谢地双手接过。不料茶杯壁极烫,猝不及防的他险些失手将茶杯摔了,只好硬生生忍住那灼痛感,稳稳捧住,指尖瞬间就红了一片。
就在顾明远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里屋传来一声有力而清晰的咳嗽声。
这声咳嗽,如同戏台开演的锣响,预示着真正主角的登场。
吴若甫出现在书房门口时,客厅里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变。余丹凤反应最快,急忙上前两步,殷勤地虚扶着他到正中间的沙发上坐下。
事实上,邀请顾明远上门正是吴若甫本人的主意。距离他正式卸任校长职务只剩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女儿的婚姻大事是眼下吴若心中的头等大事。他清楚,退休前和退休后,无论是可用的资源和可得的礼金,那是有天壤之别的。
吴若甫有意想先冷一冷顾明远,故意将目光投向垂手恭立一旁的余丹凤笑道:“余处长今天怎么这么有空,特地来看望我这个快要退休的老家伙啦?”话语间带着几分自嘲和试探。
余丹凤立刻涨红了脸故作嗔怪地说道:“哎哟我的吴校长,您说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什么快要退休?您这精气神,这威望,再干十年都没问题!再说退一万步,您就算哪天真退下来了,在我们大家伙儿心里,您也永远是我们的校长,是楚江大学的定海神针!”她的话语又快又急,充满了夸张的热度。
万素琴似乎也对丈夫这话不太满意,翻了个白眼接口道:“就是,你就那么盼着退休哇。”
吴若甫这才把目光转移到顾明远的身上:“小顾,你看看她们,不懂得‘一觉闲眠百病消’的妙处嘛。”
顾明远听出这是白居易的诗句。心里吃不准吴若甫是不是在试探自己,只好虚浮着应付:“白居易其实也有‘百岁无多时壮健’的豪迈。”
两人文绉绉的猜谜式的说话让万素琴皱起了眉头,她起身关掉正在放松屠洪刚《霸王别姬》的录音机后说道:“大家安安静静聊聊天嘛。”
音乐声戛然而止。顾明远打了一个激灵:这应该是面试开始的信号吧。主考官无疑是稳坐中央、不怒自威的吴若甫校长;主问人很可能是不动声色、目光审视的万素琴老师;余丹凤和吴雅洁大概算是监考和旁听的角色。作为考生,顾明远来之前酝酿了许久的自信如同春日娇嫩脆弱的花蕾,在凛冽寒风的侵袭下瞬间便萎靡了。他尽力坐得笔直,像一尊雕塑,额头上不可控制地冒出细密的汗珠。他不时拿眼角的余光瞟向吴雅娟,她是眼前唯一能够提供帮助的人。
果然,万素琴开始看似随意地、实则步步深入地打问起顾明远农村老家的各种情况。从母亲是因何种疾病去世,到身为民办教师的父亲退休待遇如何、身体可否安康,再到两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各自的家境……问题细致得如同梳子一样。
这些问题像一根根细针精准地刺探着顾明远内心最敏感。尽管心情紧张,他并不打算有任何掩饰,一五一十地简略作答。
看见顾明远的脖颈处全是汗珠,吴雅娟心急如焚,不停地试图打断母亲的盘问和余丹凤多余的插话。几个女人间的七嘴八舌,话语如同碎瓷碗里倒核桃,又脆又急,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这让一旁静静观察的吴若甫有些嫌烦,干脆起身瞄了顾明远一眼:“小顾,别在这里听她们絮叨。走,我们去书房里聊聊。”
顾明远如蒙大赦,赶紧跟在吴若甫后面走进了书房。
书房宽敞明亮、古雅庄重。首先映入顾明远眼帘的,是那张阔大的、光可鉴人的楠木写字台,上面整齐有序地摆放着端砚、湖笔、宣纸、墨锭这上好的文房四宝;靠西墙是一排高及屋顶的实木书架,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空间,里面密密匝匝地码放着许多线装的古籍书册和精装学术著作。
顾明远心里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窃喜: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浏览一下书架上的宝藏。
吴若甫有意在书桌前的藤椅上坐下,将顾明远的目光吸引到桌上刚刚临好的苏东坡《寒食帖》。他要考较一下这位已有些声名的年轻人:“这是我刚才随手临的。小顾,你来看看,顺便给提点意见?”虽是谦辞,眼神里却分明带着期待和审视。
顾明远心里顿时惶惑起来。尽管知道《寒食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但知道自己对于书法的鉴赏其实只懂些皮毛而已,远远谈不上精通。
吴若甫的表情显然不是在开玩笑。顾明远只好硬着头皮,假装俯身凑近认真欣赏临帖,脑子飞速运转紧急翻找着过去阅读相关书籍时留下的、关于书法评价的专业词汇存货,同时极力回忆《寒食帖》原帖的神韵。片刻之后,他斟酌着开了口:“吴校长您谦虚了。虽然我不太懂书法,但您的临作应该是深得原帖的神韵。尤其是这用墨,浓淡相宜,很有些古朴之气;结体上取横扁之势,又多了点宽博之气;字势的偃仰倾仄也把握得恰到好处。”所谓的“用墨”、“结体”、“偃仰”这些词,全都是在脑海里“搜刮”来的存货现炒现卖。
吴若甫听完,心中十分满意的神色,但嘴上还是坚持要顾明远提些意见。他知道,能够提出意见来,既能看出年轻人的功夫,更能看出年轻人的骨格。
顾明远被逼无奈,只好随口编了一个看似无伤大雅的缺点:“非要我说的话……,我觉得……是不是……枯墨运用得稍微多了一点?”
没想到,这个敷衍的“批评”却意外地得到了吴若甫的表扬:“哦?枯墨多了点?嗯……有道理,有道理!看来顾老师对书法还是很有研究!”说罢,指了指桌上的宣纸:“有没有兴趣也来挥毫一幅?”
顾明远吓得心里哆嗦,这回拒绝的语气格外坚决。惊慌失措的样子倒把吴若甫逗笑了,也不再强求。示意顾明远在书桌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自己一边慢悠悠地翻看着《寒食帖》原帖,一边仿佛漫不经心地、如同闲谈般问道:“我听周副校长提起,你硕士阶段主攻的是宋代文化史方向,而且对苏东坡其人其文还有很深的研究?”这个问题,隐隐带着将话题从单纯的书法引向更广阔领域的意图。
这个问题无异于打开了顾明远最熟悉的开关。情绪一下子调动了起来,之前的紧张感暂时被抛到脑后,开始引经据典有意识卖弄起自己的“独门功夫”。
年轻人都有忘乎所以后无法掌控住节奏的毛病。在顾明远侃侃而谈的时候,吴若甫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皱起了两次。他有意将顾明远引向书房,卖弄自己的书法尚在其次,他是想借机要“驯化驯化”这个据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年轻人。
吴若甫轻轻咳嗽了一声,指了指顾明远面前的茶杯,温和却不失力度地打断了他:“口渴了吧?先喝点水。”停了片刻后缓缓地说道:“你刚才讲的这些大多侧重于苏东坡在文学艺术上的成就。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为深邃:“不知你注意到没有,苏东坡的政治抱负和政治才能其实同样宏大和卓越。你看他在地方任职时,兴修水利、赈济灾荒、发展生产,政绩斐然。这也正是后世历代许多知识分子,不仅仰慕其文采,更将其奉为理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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