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内海被一场早来的雪笼罩。那雪下得细密,并非柔软的雪花,而是坚硬的雪粒,簌簌地落向城市。风一吹,便横着飞溅,打在脸上沙沙作响。一夜之间,四处覆上了一层僵硬的白。
办公室那台老式电话却比平日更为忙碌。年底时分,各式各样的声音沿着线路涌来。记录本一本接一本地写满,字迹潦草。
十一月二十日,上午九点零三分。叶葆启刚坐下,电话便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先是一段电流的嘶声,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浮了上来,颤抖而压抑:
“同志……你们能不能管管……孩子快受不了了……”
那声音里有一种被碾平后的沉寂。
叶葆启心头一紧。“您慢慢说,孩子在哪儿?”
“叫梓宸,八岁,住海北区王庄……”女人的声音忽然被一阵急促的呼吸打断,“他爸,和后来进门的……孩子身上……我是偷着打的电话,你们快去……一看就明白了……”
“地址请说具体些。”
女人报了个门牌号,声音压得更低:“千万……千万别说是我……说了,我也难办了。”
电话断了。忙音单调地重复。
叶葆启放下听筒,手心微凉。他立刻联系了曹东方,并向相关机构作了通报。下楼找到司机老赵时,雪粒正噼啪敲打着车窗。
“这天气,”老赵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出这种事,真是让人心里发堵。”
前往王庄的路显得格外漫长。车轮碾过薄冰,发出细碎的声响。路旁的树木枝条裹着冰凌。越往城乡结合部去,景象越是凌乱。雪未能掩盖这里的杂乱,反而让泥泞与杂物显出一种斑驳的脏污。空气里混杂着煤烟与潮湿腐败的气味。
车开不进小巷,两人在路口下车,踩着泥雪深一脚浅一脚前行。找到那个院子时,铁门紧闭,锈迹斑驳,里面静悄悄的。
敲门。先是轻叩,而后加重。过了许久,门后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铁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窄缝。
一张男人的脸嵌在门缝里。四十多岁模样,胡茬杂乱,眼神浑浊。他穿着一件辨不清本色的棉袄。
“找谁?”声音粗嘎。
叶葆启出示了证件。“我们是记者。接到反映,您家孩子可能需要帮助,我们来了解一下情况。”
男人的脸顿时变了色,混杂着惊怒与难堪。“谁胡说八道?!”他就要关门。
叶葆启用脚抵住门缝。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呜咽,细细的,却直刺耳膜。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推门闯了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窗户被旧报纸糊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烟味、霉味、剩饭菜的气味,还有一种淡淡的药膏味。
靠墙的木板床上,蜷着一小团身影,盖着一条破旧的被子。叶葆启走过去,轻轻掀开被子一角。
他看见了。
事后多年,他都难以完全描述那一刻的所见。那是一个孩子布满伤痕的身体。
孩子察觉到动静,试图往被子里缩,但这个动作显然带来了痛楚。他咧了咧嘴,没出声,眼泪却从肿胀的眼缝里不断涌出。
“梓宸?”叶葆启的声音很轻。
那颗小脑袋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
“谁……?”
孩子的眼珠飞快地瞥向门口的男人,又缩回来,瞳孔里充满了恐惧。
这时,里屋门帘一挑,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她很年轻,烫着蓬松的卷发,穿着鲜红的毛衣,手里拿着一根藤条。看见陌生人,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涌起怒意。
“你们是谁?闯人家里干什么?”
叶葆启站起身:“你是孩子的母亲?”
“是又怎么样?我管教自己孩子,碍着谁了?”她挥了挥藤条。
“管教?”叶葆启指向床上,“这叫管教?”
“你懂什么!”女人声音尖利起来,“这孩子不听话!不该管?”
“怎么不听话?有什么依据?”
女人语塞,眼神游移。男人这时挤过来,狠狠推了叶葆启一把:“我家的事,轮不到外人插嘴!出去!”
曹东方上前隔开对方:“我们接到正式反映,有责任了解情况。请你们配合。”
争吵声在这狭小空间里膨胀。就在僵持时,外面传来了人声——相关机构的两位同志,带着一位医生赶到了。医生看到孩子的情况后,脸色立刻严肃起来。
“必须马上送医院检查!”他的声音很紧,“有些伤口需要专业处理!”
男人和女人还想阻拦,但来的同志态度坚决。“孩子我们现在必须带走。请你们配合工作。”
或许是意识到无法阻拦,男人最终侧身让开了路。那一瞬,他脸上闪过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神情。
医生小心地用被子裹住孩子,抱了起来。孩子轻得出奇。叶葆启脱下自己的大衣,加盖在外面。孩子的脸靠在大衣领口,眼睛透过肿胀的缝隙,茫然地看着外界。
车上,孩子蜷在叶葆启怀里,不住地发抖。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种从内里透出的战栗。叶葆启轻轻拍着他。过了许久,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
“叔叔……我冷……”
“就到医院了,那里暖和。”
“叔叔……我会不会……”
“不会的。”叶葆启尽可能让声音平稳,“医生会帮你。”
孩子不再说话,只是用手紧紧攥住了叶葆启大衣的一角。
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弥漫。急诊室的灯光明亮。孩子被送去处理伤口,他疼得身体紧绷,却死死咬着嘴唇,不哭出声。
诊断结果陆续出来。医生拿着病历,面色沉重:“营养不良,另外,”他顿了顿,“左侧有两根肋骨是陈旧性骨折,已经愈合了,但没长正。”
“愈合了?”曹东方低声重复。
这意味着,骨折发生已有一段时间,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骨头自己歪斜地长合了。
孩子被送入病房,沉沉睡去。相关同志去办理手续,叶葆启和曹东方站在走廊。窗外的雪还在下。
曹东方点了支烟,手有些不稳。“葆启,咱们见过不少事……可这个……”
叶葆启没说话。他脑海里全是那些伤痕的形状。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情况暂时稳定了。但需要长期治疗,心理上的恢复更不容易。”他看了看两人,“谢谢你们送他来。这样的状况……我们并非第一次见。”
回报社的路上,雪更密了。叶葆启看着窗外流转的街景,感到一种疏离。他的心仿佛也被这场雪覆盖了,空旷而冷。
他必须写。摊开稿纸,笔尖沉重。他写孩子的伤,写父亲口中的“管教”,写那根油亮的藤条,写诊断书上那些名词背后真实的痛楚。写得很慢。
稿子交给陈秉烛主任审阅。老主任看了许久,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编辑部里只有日光灯管的微响。
“葆启,”陈秉烛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这文章发了,动静不会小。”
“我知道。”
“那家人,可能还有其他人,会来闹。会有压力,甚至麻烦。”陈秉烛目光锐利,“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叶葆启说,“我更怕这孩子白白受苦,怕还有别的孩子陷在这样的境地里,无人知晓。”
陈秉烛盯着他看了几秒,拿起红笔,在稿签上用力划了一个圈,写下二字:照发。
文章次日见报。头版右下角,篇幅不大,却像雪地里一个醒目的印记。
电话从清晨起便响个不停。听筒里传来各种声音:关切的询问,理性的探讨,也有不解的质疑。
一个中年男子的来电,让叶葆启握紧了听筒。那声音平静,甚至带着某种说理的意味:
“叶记者,你写是容易。你知道重组家庭有多难?管严了,说你是苛待;管松了,又说你不负责。孩子要是真学坏了,将来问题更大,谁承担?老话说‘严是爱’,总有道理。”
叶葆启克制着情绪,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回应:
“先生,教育有很多方法。暴力,尤其是造成伤害的暴力,是最不可取的一种。您不妨看看文章里描述的伤情。”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挂断了。
上午十点多,前台来电,声音紧张:“叶记者,那孩子的父母来了,在门口,情绪激动。”
叶葆启下楼。报社玻璃门外围着些人。那对夫妻被保安拦着,正在激动地说着什么。男人看见叶葆启,眼睛立刻红了,往前冲又被拦住。
“你写的什么文章!你让我们怎么见人!”男人嘶吼着,“我跟你没完!”
“国师傅,”叶葆启站定,声音清晰,“让你们难堪的,是我的文章,还是孩子身上的伤?”
男人的咆哮噎住了,脸涨得通红,胸膛起伏,却说不出话。
女人在旁边哭喊起来:“我们知道不对了!我们改!你非要登报,让所有人都指责我们!孩子以后怎么办?”
叶葆启转向她:“你们当初动手的时候,想过孩子的‘以后’吗?他才八岁。”
围观的人群中传来议论声。两人的气势渐渐萎顿。男人狠狠瞪了叶葆启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然后拽着女人,低头挤开人群,踉跄离去。
叶葆启没有感到轻松。这里没有赢家。
下午,他去了医院。梓宸醒着,脸上的纱布让他看起来像个静默的小雕塑。看到叶葆启,他眼里似乎微弱地亮了一下。
“叔叔……”
“好些了吗?”
“嗯……”孩子小声应道,停了停,“这里……比家里好。”
“家里不好吗?”
“家里……总是疼。这里……只有伤口疼。”
叶葆启在床边坐下,拿起一个苹果慢慢削着。
“会有叔叔阿姨来帮你。”他轻声说。
孩子沉默了很久。忽然,他问:
“爸爸……会被带走吗?”
叶葆启的手微微一颤。“……可能会。他做了很不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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