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都驿馆内,寅时的更漏声未歇,八盏鎏金宫灯已将内室照得亮如白昼。

崔宝珠端坐在黄花梨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被胭脂染透的陌生脸庞——柳叶眉描得飞入鬓角,唇上朱砂艳得刺目,金丝珍珠冠压得脖颈发酸。

喜婆手中的梳篦蘸着桂花油,从她发间缓缓穿过。青丝被挽成凌云髻时,一支累丝金凤钗"咔嗒"插入发间,凤嘴里衔着的红宝石正垂在她眉心,晃出一片血色光斑。

全福嬷嬷是镇南王妃当年的陪嫁李氏,正将金丝绞成的细线贴上崔宝珠的额头。

“新娘开面——福泽绵长!”

细线刮过肌肤的微痛让崔宝珠轻轻蹙眉。

“新娘莫紧张。”李氏打量着她,笑眯眯安抚:“王妃是个再和气不过的人,您一定处得来。”

崔宝珠望着镜中盛装的自己,忽然想起离京前夜母亲为她梳头时说的话——"西南虽远,但若受了委屈,千万捎信回来。"

可现在,她连委屈都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那日在百花楼与谢珩决裂后,这人就像人间蒸发一般,再没露过面。

“该更衣了。”

大红色的嫁衣被小心翼翼捧出来,金线绣制的鸾凤在烛火下流光溢彩。

崔宝珠展开双臂,任由喜婆们将层层叠叠的嫁衣裹在她身上。腰封束紧时,她轻轻“嘶”了一声。

“忍忍,新娘子都要受这一遭。”李氏笑着往她手里塞了把泥金团扇,“待会儿见了姑爷,保管什么疼都忘了。”

“吉时到——”

驿馆外骤然响起震天的鞭炮声,惊得崔宝珠手中团扇一颤。

她隔着团扇望去,只见官道两侧铺着望不到尽头的红绸,每丈站着一名红衣侍女,手捧鎏金宝瓶,瓶中插着新鲜的并蒂莲。

可排场越大,她越心慌——

甚至有点破罐破摔地希望,最好今日谢珩逃婚,索性一拍两散,这劳什子婚干脆别结。

花轿行至城门时,崔宝珠掀开帘缝倒吸一口凉气——整座蜀都城竟似被红云笼罩!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琉璃宫灯下缀着金铃,晨风吹过,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看来小姐嫁对了!镇南王府极重视这场婚事呢!”翠微趴在轿窗边小声惊叹。

道路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孩童们追着花轿跑,嘴里喊着“百年好合”,开路的迎亲使把喜糖扔向四周;许多妇人将新鲜采摘的山茶抛向轿顶;更有白发老妪颤巍巍地捧着自家酿的米酒,絮絮念着吉祥话,沿途洒敬。

街边食肆飘着麻辣鲜香的火锅味,绸缎庄前挂着五彩斑斓的蜀绣,就连挑担的货郎吆喝声都比京城多了几分鲜活。

镇南王,很得民心!

花轿行至城中心时,一阵清越的钟声忽然从高处传来。

崔宝珠忍不住掀开轿帘一角,只见远处青山环抱间,一座巍峨府邸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高墙院落依山而建,飞檐上蹲着青铜铸造的镇宅神兽,朱漆大门前蹲着两尊白玉麒麟。

“那就是镇南王府。”随行的嬷嬷骄傲道,“咱们王爷特意命人将朱门重漆,就为等您过门。”

崔宝珠心头一酸。

镇南王府传递的,这种熨贴、热情的氛围,让她有点想家。

可转念想到皇上的嘱托,胸口又像压了块石头——她到底是来成为家人,还是来做眼线?

镇南王府门前张灯结彩,百桌流水席沿着蜿蜒的长街铺开,香气四溢的菜肴任百姓取用。

轿帘掀开,崔宝珠尚未起身,一只保养得宜的手已伸到眼前——指甲染着淡粉蔻丹,腕上一对翡翠镯子水头极好。

“好孩子,可算见着你了!”

崔宝珠抬眸,不是谢珩,而是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镇南王妃郑氏虽年逾五十,可眉眼间依稀可见少女时的娇憨,可见日子舒心。她不等喜婆搀扶,亲自迎上来攥住崔宝珠的手。

“千里迢迢的,吃了不少苦吧?”郑氏声音软棉棉的,带着西南特有的腔调,“我心疼得紧。”

崔宝珠举着团扇遮面,郑氏却偏要凑过来瞧,笑得合不拢嘴:“乖乖生得真真是好!我瞧着便喜欢!”

她转身又对女眷们笑道,“还是珩儿这小子有福,娶得这天仙似的媳妇!”

周围顿时笑成一片。崔宝珠耳根发烫,正不知如何接话,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圣旨到——”

一队金甲卫策马而来,马蹄踏碎满地红绸。

为首的太监傅白一甩拂尘,明黄卷轴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

崔宝珠跪在红毡上听旨,却一句比一句惊心——

“崔氏宝珠,朕念其救灾有功,册为县主,赐明月州十六县为食邑。并赐崔氏理家之权,曹氏协理……”

谢琅夫人曹氏猛地抬头,妯娌刚进门,就压了她一头!

“依律,镇南王嫡子谢珩婚后继世子位,谢琅降封郡伯……”

谢琅猛地抬头,面如土色。

“还没完。” 傅白不理会众人各异的神色,四下张望,在宾客席找到了柳思湄。颔首:“柳姑娘,来接旨吧。”

柳思湄一喜,盈盈跪拜:“民女柳思湄接旨。”

傅白清了清嗓子,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开口——

“民女柳氏思湄,心存仁善,躬携药石以济苍生。朕念其淑质蕙心,特赐婚于郡伯谢琅,纳为侧室。着即日成礼,以彰善举。”

但听‘嗷唠’一声,唢呐都惊得走了调,好好的《百鸟朝凤》,却窜出个‘老鸨落水’调,把梁上的燕子都惊得扑棱棱飞走了。

任谁也没想到,皇上这样乱点鸳鸯谱!

“我……” 柳思湄张了张嘴,像是被吓傻了,只敢蹙眉问:“大人?”

“柳姑娘,接旨吧。” 傅白可不管旁人怎么想,对着呆若木鸡的谢琅拱拱手:“贺喜大公子。”

古语有云:伐敌之道,必先自内而溃之。

这三道圣旨砸下来,皇上终于挥出了削藩的第一剑——创造矛盾,打乱了镇南王府的一团和气。

众人各自收敛心神,刚要谢恩——

“还没完。” 傅白今日算是过足了瘾。

挥挥手,身后的一队金甲卫下马立正!

最后一样,更是石破天惊——“另赐金甲卫五十,充作县主仪仗!”

一直不动如山的镇南王,盯着那些精锐骑兵,脸色终于变了。

这哪是仪仗?分明是插在藩地的一把刀!

傅白笑眯眯扶起崔宝珠:“皇上疼您呢。这五十人专护您安危。”

崔宝珠盯着傅白嘴唇开合,动作僵硬地伸手接旨。

这道圣旨像一把刀,将她刚刚萌生的那点温暖期待劈得粉碎。

皇上这是要她刚进门就与全家为敌!

镇南王额角青筋一跳,瞥了眼崔宝珠,刚要开口——

蜀都长街尽头,忽闻马蹄声清脆。

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踏破晨雾而来,马鬃飞扬如墨色流火。沿途百姓抛洒的鎏金喜钱,被马蹄卷着,在阳光下翻飞如蝶。

谢珩一袭正红喜袍,衣摆猎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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