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秋日干燥,陆承序一盏饮尽,犹觉不太解渴,欲再饮,盏底空空,只余锃亮的瓷面清晰倒影他的眉眼,指腹捏着茶盏轻轻搁下,发出微弱的脆响。

陆承序兀自叹了一口气。

若先前还只当她是闹性子,今日所为便算超出他的预料。

与八弟妹那番话称得上口无遮拦,毕竟是本房的嫡亲弟媳,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归要留些面子的,如此这般只能说她是当真想和离,没给自己留后路。

又或者对他愤懑太过,到不得不出气的地步。

气他什么,无非是撂她在老宅五年,未能陪伴左右。

难道他想?

他栉风沐雨,刀光剑影,带着她不是害她嘛。

留她在老宅,是为了让她过安稳日子。

不过女人在气头上,与她争辩毫无意义。

“夫人可用膳了?”陆承序压下一腔无奈,抬眸看向她。

那女人慵懒地靠在高几,盯着一手绚烂多彩的指甲,眸光闪闪,随口答,“吃过了。

语调洒脱无畏,带着几分终于不用再装的轻松。

陆承序盯着她,脸色既沉不沉,要暗不暗,略有几分头疼,“我尚未用膳。”

“哦...”那张明丽的脸蛋转过来,眼眸亮晶晶的,似被那鲜艳的丹寇也映得神采了几分,盈盈一笑,“那七爷回房去用呗。”

陆承序还就不如她的意,修长手指轻轻点了点桌案,“我就在这用。”

随后吩咐慧嬷嬷,“嬷嬷去传膳。”

帘外的慧嬷嬷无奈,看了华春一眼应了下来。

华春也不管他,将高几那盏灯擒着,施施然进了里屋。

东次间并不大,内外只一架苏绣屏风做隔。

华春将灯盏搁在拔步床旁的梳妆台,时而坐下对镜描花钿,时而嫌不够好看,又起身去浴室洗去,来来回回,衣香鬓影,窈窕身姿,交织在那盏屏风。

陆承序看得分明。

这样的景象于他而言,陌生又不陌生。

过去为数不多的几回探亲,夜里她总总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亲自替他更衣,歇了灯后,总会含羞带怯柔情蜜意偎进他怀里。

他以为接她入京,一家团圆,她会欢喜,待他依旧。

不成想一纸和离书扔给他,视他为无物。

一顿饭食之无味,陆承序头疼地摁了摁眉心,起身回书房。

华春听到他脚步声后,自床榻坐起。

这厮怪了,她话说到那个份上,他怎毫无反应?

倘若他恼愤一番,痛快签字,也省了她一番折腾。

华春略为失望。

*

书房东厢房内,沛儿正认真习字。

孩子白日玩得痛快了,夜里便无需人催,乖乖翻开书册,用心功课。

陆承序回了书房,来到东厢房廊下,透过窗棂看了儿子一眼,见他认真,颇为欣慰,陪着沛儿习完一页字,予以指正,再带着他读了几篇论语。

后回到书房,忙公务。

大约坐下不到一盏茶功夫,廊外响起脚步声。

不多时,绕进一道熟悉身影。

八爷陆承德捧着一册书,兴高采烈进了房。

见陆承序正在埋头翻阅文书,恭谨地将那册书递过去,

“兄长,今日我去国子监,遇见国子监司业裘老先生,他嘱咐我将这册书捎给兄长。”

这是陆承序借出去的一册书,他点点头表示知晓,不是很想理会弟弟,并未抬头。

陆承德却没走,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兄长,听闻今日府上设宴给嫂嫂接风洗尘,可巧我今日不得空,没赶上,我琢磨着,不若叫我媳妇预备一桌饭菜,咱四房一家额外再聚一回,庆祝嫂嫂进京,以示恭敬,如何?”

陆承序闻言,手中湖笔缓缓搁下,慢慢抬起了眼。

他这个人素来以理服人,从不急言令色,也甚少动怒,更不会失去理智迁怒于人,可今日却不知怎的,对着陆承德便没了耐心。

“你很闲?”

陆承德对上兄长冷恻恻的眼神,莫名感受到了一股敌意,“不是.....这不是嫂嫂进京快半月,我们做弟弟的尚未正式给她请安,便想....”

“不必!”陆承序收敛情绪,淡声打断他,“叫你媳妇本本分分,老老实实,不再招惹于她,便算恭敬。”

陆承德闻言脸一瞬间胀红。

他媳妇那点心思他又如何不知,生怕嫂嫂惦记中馈,暗地里必定是给嫂嫂使绊子,以致兄长迁怒于他。

陆承德立即告罪,“兄长嘱咐,愚弟谨记在心,这一回去,一定好生管教。只是兄长也知,那苏氏,不过是自来家里宠坏了,性情傲气,实则并无坏心,还望兄长与嫂嫂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眼前的陆承德尚在滔滔不绝为自己媳妇开解辩驳,陆承序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那陆承序谁爱要谁要,我愿拿他换个温柔体贴日日伴我左右的夫君,比如八弟这样的...”

“出去!”陆承序看着那张肖似自己的脸,突然道。

陆承德嗓音戛然而止,被他骂得一头雾水,兄长罕见动怒,可见这次媳妇定是捅了大篓子,不敢招惹他,立即转身便走。

可很快,身后又传来陆承序一声低喝,“进来!”

陆承德险些撞在门槛,又叫苦不迭地折回,自博古架后探出个头,“兄长有何吩咐?”

陆承序指腹捏着一根湖笔,眉峰紧蹙,好似遇到了十分烦难之事,犹豫半晌终于启齿,

“我问你,素日里你媳妇与你闹脾气,你是如何哄她的?”

陆承德闻言眼神蹭蹭便亮了,原来根结在这呀。

“这事问我便对了!”陆承德拍着胸脯,昂首挺胸挪了进来,

陆承德又不笨,沛儿随陆承序住在书房的事,他有所耳闻,都是过来人,自然看出端倪,于是有心为兄长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兄长别怪愚弟多嘴,嫂嫂留守益州五年,丈夫不在身旁,事事独自承担,又有郡主的事夹在里头,心里必定是怄着气的,士大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兄长再忙,这后宅也得顾着些。”

“我知兄长朝务繁忙,比不得我这人清闲,不过下衙路上捎带些吃食零嘴,发了俸银交到妻子手中,额外再为她买个她平日舍不得买的镯子之类,还是费不着多少功夫的。”

“女人嘛,哄一哄便好了。”

......

八月三十,乃朔望大朝。北方蒙兀铁骑进犯榆林,各部为军费又在朝廷争执不休,各地郡县的欠俸发下去了,京官还有缺口,陆承序这一日忙得脚不沾地。

至下午酉时下衙,天空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底下金部一郎中有事要议,搭乘他的马车走了一段。

“陆大人,虽今日是逼着太后开了内库,许了这两百万的军费,可这不是长久之道啊。”

陆承序何尝不知,“鲁大人,金部直辖盐政司,我查了盐政司这几年交上来的账目,全是一摊假账烂账!”

“可不是!”鲁郎中提起这事,两手一拍,怒火腾烧,“陆大人,那可是盐政司啊,被誉为我大晋的钱袋子,一年盐税收上来,可占天下赋税之半,可惜这么多年来,盐政司全由司礼监把持,咱们这位尚书大人又事事听从那头行事,很多账目压根不过我手,尚书大人签了字,司礼监盖章,便都抹过去了,实则呢,那一船船税银全进了内库。”

“陆大人,依我说,劫几船银子不过杯水车薪,日日与太后在朝堂吵架也不过是糊墙,归根结底还在于将盐政司收于麾下,往后国库便不愁银子,也不必受制于太后了。”

陆承序何尝不这么想,揉了揉眉心颔首,“本官正有此意。”

话告一段落,鲁郎中听得帘外车马喧嚣,便知进了前朝市,掀帘一瞧,前方熟悉的扬州三丁包子铺在望,鲁郎中笑眯眯叫停了马车,

“陆大人,我夫人乃扬州人士,自小好一口三丁包子,我便不陪陆大人了,我得买一笼包子回去敬奉夫人。”

说着拱了拱袖,笑吟吟下车而去。

陆承序微微愣神。

恍惚记起妻子也是金陵人士,金陵与扬州不过一江之隔,口味当大差不差,不若他也捎一笼回去?

陆承序打定主意,吩咐小厮取了银子买了一笼三丁包。

雨雾如烟,暮色缭绕。

陆承序平日回得晚,沛儿除了早膳,午膳与晚膳都是伴着华春吃的,今日亦然。

西次间的八仙桌摆了六菜两汤,母子二人正在用膳。

须臾一人携霜带雨进了屋。

陆承序官服未退,踏进了夏爽斋。

华春看见陆承序,愣了下,过去他要么回得晚,要么只过来瞅一眼,今日罕见撞了晚膳的档口。

“爹爹!”

沛儿瞧见爹爹很高兴。

当着儿子,华春还是给了他面子,

“七爷回来了,可用了晚膳?”

“不曾!”陆承序先将那盒包子搁在桌案,随后在一旁的高几上净手。

陆承序的份例平日是送去书房的,看样子是要在这里用膳,华春只能示意嬷嬷去将他的份例传过来。

这厢陆承序落座,将那盒包子推至华春跟前,“同僚捎带包子回府,顺带也给了我一笼,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华春余光察觉到他目光落在她眉眼,却未抬眸,而是搁下手中碗筷,将食盒接过,取出那笼包子,搁沛儿跟前,“沛儿尝尝,这是扬州三丁包子,看合不合你口味?”

沛儿随了华春喜好,自来喜欢吃包子,闻着香气两眼放光,立即扔了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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