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府门。

平日清静的坊巷,传来嘈切人声,左邻右舍的院门敞开着,不少人走出家门,仰着脖颈,朝着东面的天空指指点点。

陈扶也随之抬头望去。

灰白的天幕上,赫然悬着一颗白金色星子。

太白经天。

坊间的私语声嗡嗡地汇拢来,“瞧见了么?真真出现了!”“太常卿所言不虚啊!”“可不是!如今这光景,再不改弦更张,怕是要触怒上天了!”“幸得有相国撑着,两淮、义阳、襄阳,捷报频传,国力正强,万不能让……唉,坏了气数。”

陈扶垂下眼帘,登上候在门外的牛车。

车轮碾过长寿里的石板路,街上的声浪透过车帘缝隙,清晰地涌入耳中。

天命已改,旧君当废,新主当立。对高澄功业的称颂,对元善见无功的指摘,交织成一片汹涌潮声。

牛车在东柏堂大门前停下。

景致依旧,门庭却气象迥然,戍卫的甲士数量倍增,将这座府邸拱卫得铁桶一般。

阿古如今已升任卫将军,门前亲卫队主换成了两个面容相似、身形矫健的年轻人,是从晋阳旧部子弟中擢选上来的孪生兄弟,见她下车,齐齐抱拳行礼。

刘桃枝从门内大步迎出,许是养伤期间得了厚待,眉宇间那股沉郁戾气淡去不少,显出几分松快。

他陪着陈扶往里走,一面说着:“按照侍中定的章程,新选的奴婢和厨子都已带到后头验看过,身家清白,手脚也利落。侍中得空时,再过过目。”

“好,晚些我过去看。”

穿过庭院,刘桃枝觑着四下熟悉的亭台楼阁,忽地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感慨:“其实……满打满算,在宫外也没几月了,侍中何不劝相国在他处凑合凑合?东柏堂……总归不吉利。”

“遭遇刺杀后,若仓皇另迁他处,是‘示弱’,是‘畏懼’。反之,以更胜往昔之强势姿态回归旧地,在此继续发号施令,其本身,便是宣告胜负已分、震慑人心之政治姿态。”

她说的是高澄的心态,也是她认可的选择。

刘桃枝嘿然一笑,抓了抓后脑勺,“侍中眼里,看的总是这些朝廷大局、天下道理。” 他顿了顿,眼里掠过一丝洞察,声音更低,“只怕……也不全是这些缘故。”

“嗯?”

刘桃枝却只是嘿嘿笑着,不再往下说了。

有些事,他这粗莽汉子也瞧出了几分——相国非要回东柏堂,只怕念着的,不只是什么“姿态”,更是念着与眼前这人在这里十年晨昏相对的旧日光阴。

庭院中、外间廊下,处处可见腰佩直刀、目光炯炯的亲卫,布置得严密周详。陈扶略一巡视,心下稍安。

步入暖阁,褪下沾染寒气的外氅,整了整官袍的衣袖,掀帘踏入正堂。

高澄已坐于主位,正听面色尚带苍白的李丞、太常卿、礼部尚书议论,见她进来,目光便转到了她身上。

陈扶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堂内陈设。

地上铺设的茵毯已换了新的,门扇窗格也重新修缮过,更显严实。然而,她惯用的那座放置文卷的青檀木格架,那张大案,乃至案上那方边缘略有磕痕的洮河绿石砚,都原封不动地留在老位置。

她的视线最终停留在左侧一根朱漆楹柱上——那里,一道深刻的、略显狰狞的刀剑划痕赫然在目,并未被油饰掩盖。

“留着它,”高澄带笑的声音从主位传来,“当作……共历生死的印记。”

陈扶笑笑,走向主位右侧,拂衣坐下,从袖中取出新誊写过的奏疏,递向李丞。

李丞恭敬接过,展开细看。

一旁面容端肃的新任太常卿,目光不住飘向窗外,窥看那异常天象,发出一声长叹:

“陆公真乃神算也!去岁便推得太白经天之期,今日果验,分毫不差!” 他转向高澄,惋惜道,“如此通晓天文、明断机先之才,竟遽然离世,实乃朝廷之大憾,相国……痛失臂助啊!”

高澄视线虚虚地落在身侧翻阅文卷的沉静面容上,不紧不慢地开口,

“陆希质克尽厥职,自有其功。然痛失臂助,实不至于。毕竟……” 指尖在砚台上轻轻一叩,“孤身边,从不缺堪为大用之人。”

陈扶停下手,转向他,报以一个心领神会的笑意。

三人议事后告退,堂内归于寂静,暖炉散出的热意一层层漫上来,将空气熏得有些发软。

手背忽地一暖,是他的手摸索过来,不容分说地嵌进了她的指缝,十指紧紧扣住,掌心贴着掌心,热度透肤而入。

她肩背微微一直,抬眼看他,他并未看她,只望着前方虚空处,看他没其他动作,她便也松了那点僵意,任那温热牢笼似的裹着指尖。

“元善见……既已心死,那套废立太子的过场……非走不可么?”他转过头,盯问她,“孤直接……坐上那个位子,好不好?”

“稚驹浅见,先行废立,尊幼主即位,届时,皇后殿下便是太后,名正言顺执掌内宫,代行懿旨。如此,前朝后宫,皆收掌中。”

“可那般一步步来……太耗辰光了。早些登极,便能……”

“相国,登基御极,不代表就能乾坤独断。”

一句话,如清泉灌顶,将他心头那簇因私念而燃起的燥火浇熄。

“稚驹,你一个女子……”指尖在她腕间轻轻摩挲,触着她薄肤下细微的脉搏跳动,“既不能权倾朝野,青史留名,也无功业前程可挣。至多一个女官名头,一份厚重赏赐,便到顶了。”

他凝视着她,不肯放过她脸上丝毫涟漪,“只是这些……值得你为孤,殚精竭虑至此么?”

空气仿佛凝住了,暖炉的热力蒸腾上来,粘稠地裹着。

“自然值得。”陈扶迎着他视线,轻轻笑了笑。“除去功利……我们之间,还有感情啊。”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一股滚烫的、近乎眩晕的喜悦瞬间冲上头顶。他本能地向前倾压过去,两人之间本就稀薄的空气被挤压得近乎消失。

他垂着眼,目光细细拂过她微颤的睫,秀致的鼻梁,最终流连在她轻抿的唇畔。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微微偏过头……

“相国待稚驹,比亲阿耶待稚驹,还要好。”她目光清澈,如镜面般映照着他骤然僵住的神情,“稚驹幼时脾胃弱,相国命膳房日日熬煮粥食;阿耶想要用笔钱就打发阿母,是相国为我们母女做主;阿耶从未对稚驹的生日上心过,可相国,给了我灯笼、烟花………及笄之礼,更是请动皇后殿下为稚驹插簪正仪……”

“这十年来,相国授稚驹机宜,护稚驹周全。在稚驹心里,相国便是这世上对稚驹最好,最可倚赖的尊长了。”她深吸一口气,将眼泪逼回,哽咽地问,“这样的感情,难道不足够稚驹,为你竭尽心力么?”

半晌,他极慢地、僵硬地,将身体向后撤开,重新坐直。扣着她手腕的手指松了力道,喉里挤出一声短促的低笑。

下职时,暮色已浓。

东柏堂外,高澄垂着眼,手指拂过陈扶颊边碎发,将风帽的系带仔细理好,打了个不松不紧的结。动作间,对一旁的净瓶嘱咐,“晚膳时她多用了几箸肉,回去后莫要立刻歇下,陪她在院里走走,消消食。”

净瓶点头应“是”,偷眼觑去,只见陈扶安静站着,任由他摆弄,脸上没什么不适。

高澄扶陈扶上了车,负手立在原地,目光追着那牛车辘辘驶入巷弄渐深的昏暝里,直至看不真切,方才挪步。

车厢内,净瓶搓了搓手指,凑近陈扶身边,“仙主,头一日回来……可还顺遂?”

“恩,很好。新来的庖厨是晋阳人,奥肉做得地道。”

净瓶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相国真是越发对仙主上心了。先前在大将军府时,装模作样让仙主相看长公子,结果仙主刚夸了句‘宽厚’,他就冷了脸,没两天长公子就定了范阳卢氏,再然后……公主就做媒来提亲了。这哪里是为了什么‘赏功’?分明就是……爱慕。”

见陈扶只微微笑着,并不接话,净瓶也笑了笑,“不过,就像仙主说的,喜不喜欢的,原也不打紧。他见一个爱一个的,等做了齐王,坐了那九五之位,四方进献的美人怕是要挤破宫门,到那时……”

这点一时新鲜的情意,也就随风散了。

陈扶将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夜景,半晌,才轻轻应了声:“但愿吧。”

正月里那抹悬于中天、凌厉灼目的白金色,自己未日初现,至辛酉日方渐渐敛去锋芒,融入寻常天光。

未及喘息,丙寅日,本该沉于夜幕的月轮,竟苍白着一张脸,赫然高悬于东方的白昼之下。

两凶并现,上苍警示:当今皇帝元善见已为昊穹所弃。其德不配位,已致阴阳失序,祸乱之源,必在帝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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