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瓶轻手轻脚地挪下炕,拨了拨炭盆,让那红光重新暖起来。
仙主还睡着,侧身向里,一只手臂露在锦被外,净瓶小心地将那手臂塞回被中,目光瞥过妆台,琉璃瓶里香发用的木犀油,已然见了底。
她记得小库房里还有存货,便穿好衣裳,出了门。
她抄着手,沿着廊子快步往小库房去,心里盘算着支了木犀油,还得去厨下看看孙大娘的晨粥熬得如何了。
刚绕过一丛叶子落尽的忍冬藤架,迎面便撞见一个人。
是高大将军,高相国。
他穿了身簇新的宝蓝色织金缠枝莲纹袍,外罩着皮里子石青鹤氅,玉带悬着佩环,纱冠发髻一丝不乱,靴面不见半星尘土,光鲜齐整像赴朝会盛宴。
这已不是头一遭了。
自打上回那“提亲”风波后,这位爷三天两头便来,搅得满府不得宁静,不过,倒是回回都不空手。有时是精烧的官窑茶具,有时是几卷难得的话本游记,连她这个小婢女,前日都得了一对绞丝金镯。
瞧见了她,高澄凤目微弯,先开了口:“这么早出门?可是你家女郎有什么吩咐?”
原来他知道早啊。
净瓶心里翻白眼,面上忙不迭低头,“回相国,奴婢不是出门,只是去小库房支取些用物。”
“哦。”高澄点点头,从算囊中摸出一颗圆溜溜、黄澄澄的大金豆,递过来,“拿着买些小玩意。”
净瓶挤出十二分“惊喜”和“感激”,“谢相国厚赏!相国真是……体恤下人!”
高澄显然很受用,笑了笑,施施然朝里走去。
净瓶捏着那颗烫手的金豆,盯着他进了正屋方向的月洞门后,方才长长舒了口气。还好,是去正屋寻大娘子,若是径直往西厢去,她可得赶紧回去“救驾”。
正屋里,李孟春刚用罢早膳,正看着婢子们收拾碗箸,听得通报,忙堆起客气的笑,迎着贵客坐下。
“用度可还充足?”
李孟春心里苦笑。
自那日后,这位似乎拿她当“岳母”来“孝敬”了,贡品银子、时兴衣裳、各色吃用,流水般送来。她推拒过,他却只说“稚驹劳苦功高,理应如此”。
可阿扶那些“劳苦”,哪一样不是拜他所赐?女儿背上那几道鞭伤,归根结底,不也是被他逼得不得不演那一场戏?她不需要他“孝敬”,只盼着他别再坑害阿扶就行。
“我回去命人再送些。”
她忙敛了思绪,摇头道:“不用不用!上上回送来的都尚未用完呢。家中人口简单,我与阿扶又不喜应酬,哪里用得了这许多?”
高澄脸上笑意淡了些,李孟春没注意到,继续说着,
“那些银钱,妾身已按阿扶的意思,以相国名义在广平郡几个贫苦村子设了粥棚,发了棉衣。天寒地冻的,百姓日子艰难……”
“孤送那些,”高澄打断,“是让你们置办喜欢之物,怎地拿去施粥?广平郡的百姓,自有官府体恤。稚驹身子才将养好,正该多用些滋补之物。”
“妾身没短了阿扶……”
“下回再送来的,” 高澄再次打断她,目光扫过这陈设清简的正屋,声音更沉几分,“不许再这般处置。稚驹若执意要行善,孤另拨钱粮就是。给你们的,全部花用出去。”
“是,妾身……记下了。”
李孟春面上应承,心下却暗暗叫苦,这“好意”密不透风的,叫人推不得,受着又不安生。
西厢里间。
陈扶已洗漱过,只是尚未绾发,她套着件半旧的杏子红绫袄,斜倚在临窗的书案前,案上黄纸墨迹未干,抬头写着《百官劾奏昏君疏》。
她执笔托腮,凝神思索着下一句该如何措辞,方能不显牵强,代表“天下悠悠之口”罗织罪名。
脚步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径直朝身后而来。
她以为是净瓶,正要问干什么去了?一股熟悉的降真香气,混着男人的体温,从后笼罩下来。
陈扶闭了闭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门帘“哗啦”一声被大力撩开。
净瓶端着盛有木犀油和梳篾的托盘抢了进来,“相国!”她堆着笑,声音却拔了高,“奴婢要伺候女郎梳头了,还请相国暂且移步,回避一下?”
“梳头有何好回避?孤又不是外人。”
他非但没走,反而好整以暇地踱到墙边,拎过那张桦木胡床,径自坐下。那姿态,不像是在女子闺房,倒像在自家园子里寻了个好位置,预备赏一出难得的景致。
净瓶背对着他撇撇嘴,走到陈扶身后,拿起那瓶木犀油,拔开塞子,将清冽馥郁的发油倒在掌心,焐热了,再仔细地、一缕缕抹至发间。
黑缎般的长发泼洒在她单薄的肩背与杏子红的绫袄上,泛着幽微的光。
高澄带着笑意,一瞬不瞬地望了半晌,忽听陈扶道:“相国,陛下近来如何?”
那点缱绻笑意,倏地淡了下去。
“锁在宫里,眼见无有可为,心里头不痛快,天天变着法儿摆脸色给孤看。”
“太过僵持,正月的大事恐有窒碍。有些话若相国说,反易激起陛下逆反之心。”陈扶转过脸来,“不若……让稚驹与陛下聊聊?”
寒气从高高的藻井、空阔的殿宇、以及每一根朱漆楹柱里渗出来,丝丝缕缕,缠裹着人身。
元善见独坐御案之后,身上仍穿着天子常服,玄衣纁裳,十二章纹依旧,只是那衣袍穿在单薄的身架上,空空荡荡的,失了威仪,反添萧索。
案头没有奏章,只孤零零放着一卷摊开的书,那双望着书册的眼睛,空洞洞的,没有焦距,像两口枯井。
陈扶依礼参拜,元善见迟缓地动了动眼珠,望向她。
“陛下自幼修习经史,遍览前朝兴亡旧事,于天下大势、朝代更迭之理,当比臣更为明澈通透。”
“时至今日,情势已然明朗如镜。元魏江山,传祚至今,气数已尽,非人力可挽。陛下已绝无……执掌乾坤之可能。”
元善见的脸泛出青白色,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空洞的眼里,终于燃起一点微弱却尖锐的火星,那是一个帝王的不甘。
“陛下与相国有竹马之谊,相国之性情,陛下当比臣更为了解。”
“陛下若继续这般与相国对抗,可曾想过被激怒的相国,会做出什么?” 她稍顿,观察着元善见眼中摇曳的情绪,“当然,他不会弑君,但他会用不留丝毫情面,彻底摧毁尊严的方式,回报陛下的不配合。”
“当众叱骂?甚或是,殴打折辱……”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届时,史官会如何记载?‘帝于朝堂,为臣下所殴辱’,‘帝惶惧不能言,涕泣求饶’。失国失位,乃时势所迫,后世或能嗟叹几分;可若这般受辱,千秋万载,便只能为笑柄。”
“陛下亦是堂堂七尺男儿,受天下奉养多年,当真甘心……让自己的名讳,与‘史上最受辱之君’这等评价永世相连么?”
“够了!”
元善见猛地抬手,重重拍在案上,他胸膛起伏,目眦欲裂,麻木被汹涌的羞愤与绝望取代。陈扶的话,像最锋利的针,挑破了他竭力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帝王尊严。
陈扶安静地等他这阵激烈的情绪稍平,才继续开口,
“陛下会如此,是心中尚存一丝妄念。臣斗胆,顺着这丝妄念,打个比方——比方,陛下真有万中无一之侥幸,除掉了相国。”
元善见倏然抬眼看她,眼神惊疑不定。
“然后呢?然后,权柄便会自动飞回陛下手中嘛?”她缓缓摇头,“相国之后,尚有手握重兵的大都督,把持中枢的中书监。相国与陛下,终究有少时情分牵系,可大都督呢?中书监呢?陛下与他们,可有半分情意?”
“尤其是中书监,性情深沉,远非常人可测。他若上位,为震慑朝野、巩固权位,必会行雷霆手段。”
元善见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向后靠去,方才拍案的手无力地垂下。
“陛下要做的抉择,早就不在‘掌权’与‘傀儡’之间,而是……究竟要体面退场?还是屈辱毁灭?”
元善见闭上了眼睛。
两行清泪,从他睫毛眼睑下缓缓流出,滑过苍白消瘦的脸颊,无声无息,没入玄衣的领口。
陈扶步出殿门。
殿前阶下,宫道廊庑,目之所及,乌压压一片,皆是玄甲兵士。
陈扶走到高澄面前,对他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高澄眼中骤然亮了起来,屈指蹭蹭她的脸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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