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时,宫城养过很多乌鸦,寻常人家眼中的不详在那时却是绵延国祚的玄鸟,夜半惊叫,宫中的贵人顶多心里骂上两句,但没有谁胆敢向这些不通人言的飞禽发难。但到楚朝,曾经的珍禽因着惊扰贵人安寝,沦落为喊打喊杀的贱畜,为之横行百余年的黑夜木然蠖落。
一支羽箭割裂了皇城上空的寂静,一只灰羽的鸽子应声而落。
窦宇收弓抛给亲卫,转过身几步迈下向深蜿蜒的内城城墙甬道,等他站定在光影交错的最后一级台阶时,阴阳卫已经将鸽子连带着那支箭一并奉到他眼前。
他扯下鸽腿上绑缚的字条,就着迎风招展的火光仔细读起来:“君存七败。”
笔迹匆忙但难掩锋芒。
窦宇将字条收入手心,眉头也随着他攥拳的动作缩了起来。
他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去琢磨这四个字,而是他该去找谁来出主意。
兖国公主身边的婢女曾在混乱中给自己通了消息,让自己密切注视皇城内外一切的消息传递,他幸不辱命。但内宫现在已经被锦麟卫里三层、外三层地戒严起来,他们阴阳卫差点让贼人毒杀圣上已经是天大的罪过,这个敏感的关头他根本没有办法堂而皇之地给内宫中小憩的兖国公主通风报信。
乔致用正陪着柳曦既,梅如故在家,窦宙和陆微更远在千里之外。他如果贸然行动,指不定会给他们添堵。
窦宇深吸了一口气,又展开字条看了一眼。
“君存”应当指的是圣上安然无恙,“七败”应当就是下毒幕后之人失败。
但这个“七”究竟是谁?
“大人!圣上召见!”
窦宇重新收好字条,阔步下了城墙。
一步,两步,三步……直到第十步。
窦宇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童年时代的一桩事来。他与兖国公主年岁相仿,常常也会随着大哥入宫,偶尔就充当一下当时闲极无聊最爱捉弄人的公主的玩伴,有一回他们一言不合要大打出手,沈明枳就追着他要打,正下着台阶忽然脚底一滑栽了下去。
是了,兖国公主在圣上的众多子女中排行第十,而排行第七的人——
是已经被幽闭的吴王!
窦宇突然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贴着地飞的,将左右的亲卫都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吴王是下毒谋杀圣上的人!
这个时间点传消息出去的人更是居心叵测!
只要……只要他把纸张字条交给圣上……
“阴阳卫指挥使窦宇求见。”
“宣。”
但当他真正站到人群中央,面朝圣上时,他方才澎湃起的复仇热血骤然平息。
兖国公主就立在圣驾一旁,袖子上是一大片干涸的血污。她的脸也十分苍白,只如方才奄奄一息的柳曦既一般,让人惊慌失措。她隐在睫毛投下的阴影中的一双眼,沉静如海,只在听见自己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后,才恍如万顷碧波中落下了一点星子,终于有了生气。
但窦宇看见了,沈明枳比了一个“否”的手势。那是在南海道,当年沈明枳和他约定的暗号,不过当时一切都如她所料,事情发展得超乎想象的顺利,根本没有用上这样隐晦的暗示,但今天他一见,还是刹那间回想了起来。
窦宇讨厌这种千言万语堵在喉咙的感觉,尤其是被沈明枳勒令,决口不言。
众人的注意都在窦宇身上,没人注意到沈明枳这边,她也尽可能地保持淡定和从容,可当她的视线再度扫过右手边、与她隔了几个人的长英脸上,从前那个活得像冷血动物的沈明枳,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长英正抿长了唇线,眼里看不出一点情绪,但她微微向下咬又瞬息平复的嘴角,昭示着她此刻内心并不如表现出的这么平静。
吴王和余氏已经在她的“无心之言”的引导下彻底败落,老九还不成气候,现在普天之下已经没有人能和赵王争了,她不该暗暗欢欣雀跃,最多为得不到柳曦既而可惜少顷,如何能露出这般纠结焦灼的神情。
长英很快注意到沈明枳的目光,故作坦然地回视过来,就见沈明枳若无其事地看了过去,专心关注起中央的窦宇。
圣上宽慰了尚在自责的窦宇,问过外城有无异常动向,得到满意的答复后,便让窦宇,还有所有被暂时保护、实则看押起来的宫宴来客们都各回各家。也正是这样几句话的功夫后,长英脸上已全然不见方才的复杂,朱桃红唇勾画出一个浅淡端庄的微笑,先是朝正要拉着沈明枳往外走的郇寰一礼,随后就如往常一般娇俏地问道:“姐姐今夜不歇在宫里吗?”
沈明枳的右手隔着衣袖,被郇寰包在掌中。她瞥了一眼郇寰的手背,抬起脸淡淡道:“于礼不合。”
长英再道:“怎会,皇宫就是姐姐的家,姐姐回自己的家有何不妥?”
“妹妹放心,就算我和邕国都要出宫无人与你作伴,父皇还是会同意你代表皇恩去探望救驾功臣的。”
长英一噎,没想到当着郇寰的面,沈明枳说话还能这么直白。可她要的不就是这个么——让沈明枳和柳曦既背地里的往事直接舞到郇寰面前,舞到天下人眼前,故而她只是故作害羞地轻笑两声,便不再去刺激沈明枳。
“鹇儿!”
刚走没几步,临川就奔了过来,见沈明枳满袖子的血不由一惊,将沈明枳的手从郇寰处夺了过来,就上上下下检查起不存在的伤口来。郇寰见惯了这副场景,只是负手站到一旁慢慢等待。
“你……你没受伤吧!”
沈明枳轻轻摇头,看见自己的袖子被临川那双白皙的手衬得分外骇人,不禁又遏制不住自己早就强行平复下的内心,又一念及方才还是郇寰打了温水慢条斯理地将她手上的血一点点地洗去,心中的波澜更盛。
“你们走得太快,圣上方才要叫住你们,要留你们在宫中过夜呢……”
沈明枳一愣,抬头望向郇寰,郇寰也正看向她,但这样的对视过于短暂,以至于他们都没有看清彼此眼中的情绪。
这几年宫中人丁稀少,沈明枳留宫住的还是当年的屋子,可照惯例,郇寰就没有这个待遇,只能在外皇城他刑部的值房里凑合一夜。但今夜破的例也够多了,圣上顺便也开了恩,让郇寰也能够睡在内宫、沈明枳当年住的寝殿。
长英来敲门时,郇寰正在殿中随意地看着,仿佛还能从落灰多年的陈设中窥见当年的一点生动模样,沈明枳则是要由月珰服侍梳洗。
“姐姐?”长英笑意晏晏,“随我一并代表天恩,去探望救驾功臣?”
沈明枳听见郇寰的脚步声瞬时偃息,但她正好有事,要找长英。
“姐姐不怕,郇侯疑心吗?”
幽长曲折的回廊中只有她们两个的脚步声。极远处,宫女执灯在前引路,她们裙裾摩擦的悉索并着轻如谰语的步伐都不如耳畔吹过的风声悚然,这一幕极像唱戏说书人所臆想的,鬼魂引路,黄泉将至。
沈明枳目视前方,“这是他的事。”
长英一笑:“也是,如若他信你,什么谣传都不能污你名讳半分。”
沈明枳眸光一沉,心中已经有了预兆,“长英,你有话就直说吧,我们之间怕是没有多少时间来兜圈子。”
长英停下步子,转过脸与沈明枳平视,周身气势陡然凛冽:“你与柳曦既有私——”
沈明枳眉毛一挑:“不错。”
眼睛微眯,唇角微收,下巴微扬,这个盛气凌人的姿态自长安公主死后,沈明枳就再没有做过了,“他曾是东宫的臂膀,我是东宫的人,与你相比,我们私交确实不错。”
气势越烈,风姿越艳,大抵说的就是长英,她不怒反笑:“私交?是什么时候的私交?东宫没死前的私交还是你嫁作人妇后的私交?”
“我的好姐姐,你最了解大家想听些什么,不是吗?”
庙堂之上,衣冠之下。
“更何况是他那样的人,他们踩上一脚都会与有荣焉。”
明睛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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