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卿果然没白读圣贤书,将君王仁德的由头铺开,充满肃杀之气的冬狩就被盖上了一层金光。

大典当日,都城西门大开。

建除十二神值“定”,冬至后第三个“王”日,利征伐,宜畋猎。

天刚蒙蒙亮,沉闷悠长的号角声就穿透了宫殿门闱。两个黄门郎卯时便在此候着,准备替皇太女殿下整理戎装。

说是戎装,却不能真的只是皮甲革带。内里是朱色交领的中衣,外罩黑犀皮甲,甲片以金线串联,腰悬长剑,背负金漆画弓。

头上也不用远游冠,换了个插着鹖羽的武弁大冠。长长的鹖鸡尾羽在后头高高竖起,随着走动微微颤颤。

嗯。盛尧一边打哈欠一边觉得重,但还是在镜前努力挺直腰板。

“吉时到——”

赞礼官一声高唱。

盛尧登上正中的金根车。车驾四面敞开,只在头顶撑着象征储君威仪的曲盖。冬日初晴,寒风毫无遮拦地灌进来,冻得要死,又不能挡着,以表示她这个储君勇敢,且不畏矢石,吹得她头上两支鹖羽胡乱扑腾。

盛尧冷得鼻涕冒泡,死活不相信真的能有什么矢石。

队伍最外警戒着许多虎贲——既然是代天子,那么大驾拟于三军。八十一乘属车载着公卿,前后跟着执金吾和中都令。引官在前,执幡者在后,清道鸣鞭。

五色旌旗也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此时东宫卫率倾巢而出,举着苍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巨大幡葆,队伍如长龙般出了都城西门,浩浩荡荡直奔皇家苑囿而去。

“殿下,”随侍在车旁的是皇太女府长史崔亮,笑容可掬,

“东宫卤簿,左左右右,都该是身家清白的羽林郎与郎官。那些个民间招募的女子,不入流品,身形又不够伟岸,实在有碍观瞻,不合祖宗规矩。”

盛尧坐在车上,回头望了一眼。

她的鸾仗,也就是郑小丸和那二百女卫,此刻被礼官们赶到队伍的最末尾,离她的车驾足足隔着两里地,连个影子都瞧不见。

而簇拥在她车驾周围的麟卫,虽是男丁,却也多被换成了光禄勋属下的羽林孤儿。

“行。”她收回目光。“正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她们还另有要务呢。”

“卢侍书……?”崔亮左右看看,问道,“不曾随侍殿下?”

“不合祖宗规矩。让她们在后头跟着吃尘土吧。”盛尧体贴周到地笑一笑。崔亮将信将疑。

乐府令立于道旁,手中令旗一挥,钟鼓齐鸣。

自大行皇帝登基以来,国事多艰,天子除了在太庙里当几次雕塑,鲜少有这般大张旗鼓的时候。如今皇太女一反幽居常态,居然要冬狩,这阵仗之大,连都中百姓都挤在驰道两旁,争相看个稀罕。

车驾行了足足两个时辰,才抵达猎苑。

冬狩,古称“大阅”。既是围猎,更重要的是阅兵。

到了地方,盛尧才晓得这吉日为什么还得宜动土。

少府管辖的皇家禁苑,方圆数百里,林木葱郁,地势起伏。

猎苑多年未用,想必行宫馆台早就破落,盛尧做好心理准备。但此时远远望去,五色锦嶂在四周铺陈开来,宛如云霞落地,奢靡得令人咋舌。

她屏住呼吸,觉得自己真是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主君。

如今,一座临时城池已拔地而起。太常寺与少府早就先行一步,引着宫廷帐幕的掌次官,带着数千更卒,在平原旷野之上,支起这连绵数里的“帷宫”。

所谓帷宫,是以布帛为墙,立木为柱,平地起城。

外围是青色的布幔,称为“外郛”,如同城墙般将猎场核心团团围住。绣着云雷纹的锦帐,一张套着一张,曲折回环。

正中央,旌旗蔽日,车马如龙。绵延的锦帐硬是将地下铺了个色彩斑斓。

“殿下,”光禄勋身着戎装,在车前躬身,“请下安车,升青幄。”

盛尧下了车,朝前走,在那片缤纷的帷幕海洋正中,看到了东宫的行营——青幄。乃是象征东方、象征春天与少阳的颜色,昭示她储君的身份。

“是……我的?”

盛尧张着嘴,仰头看巨大的青色帐顶。锦缎,在冬日的阳光下甚至反着光。她从未住过这么大的“房子”,哪怕是在别苑的正殿,也没有这般开阔的气象。

“正是。”光禄勋俯首道,“殿下代天子狩,居中而治。左侧那片赤色连营,是丞相的幕府。右侧远些,是武官驻扎的‘次’。”

“在哪?”盛尧问,少府卿往左边一指。

她顺着方向看去。

哇。

如果说盛尧的仪仗是华丽的空壳,那谢巡的仪仗便简直是搬来一场兵变。

左边赤色营帐,虽然规制上比青幄矮了点儿,占地却非常广,旌旗遮天蔽日。

行辕门前立着两杆高耸的“建旄”,是九条黑色牦牛尾装饰的大旗,旗面上绘着升龙降龙。

旗下左侧军士捧着一柄象征生杀大权的黄钺,右侧捧着一柄代表征伐之任的白旄。说什么“假”,但实际上代天子征伐,兵权那可是真得不能再真。

上公次。使持节,假黄钺。丞相、录尚书事、大司马、岑国公谢巡的营帐。

这气派的赤幄底下,前后丛丛簇簇,铺开许多黑色、青色锦帐。

“那些是公卿吗?”盛尧踮起脚。

崔亮超乎寻常的尴尬,道:“殿下,是丞相府属官。”

盛尧恍然大悟。

全都是谢巡的门僚。本不应该单独设障,但此时的待遇也与公卿相似,卢览与她说过的,仪同三司。

她揶揄道:“长史的地方,也在里头吗?”

崔亮满头大汗,盛尧心情好了不少,都觉得暖和了。

“老狐狸,把窝安得离我这么近。”她小声嘟囔,架不住自己好奇,又嗒嗒跑去看右边。

右侧才是诸侯公卿的驻地。依据官爵品秩,分别设了许多“帟”、“次”与“旁屋”,里里外外,尊卑有序。

中领军谢绰封列侯,他的营帐便在右侧最显眼处,竖着七旒的大旆,底下又支起绣有平武县侯字样的赤旃,朱红牦牛尾在旗杆顶端飘扬。

谢绰穿着甲胄,站在营帐外,见盛尧往这边来,笑着拱手行礼。

虽然也是气派非凡,但在他父亲威仪之下,简直能算得上恭顺而克制。

与他二哥谢充那略显阴沉的帏帐遥遥相对,玄色的帐篷,司隶校尉视同三公,地方扎得离谢巡很近。

而在另一侧,则是那个让都中公卿恨得牙痒痒,却又不得不以礼相待的客人。

庾澈身为大将军高昂的特使,未带兵马,却也完全没有在这个场合露怯。他从安车上下来,身后只竖着一杆代表翼州军的大纛,旗下仅有数名亲卫。

梧山凤凰一袭白衣,甚至连甲胄都没穿,在一群锦衣玉带的公卿中间有些扎眼,他自己倒大方地坐了下来。

此处单独给他设了一座锦帟,安排在盛尧左近的客席尊位,这地方视野可好,甚至比许多九卿还要靠前,显然是谢巡为了示威,特意将他摆在眼皮子底下。

至于谢四公子……

盛尧四下张望,终于在自己那巨大的青幄角落里,发现了他的身影。

作为太子中庶子,谢琚没有独自建旄的资格。但也立了座规制不高的素色小次,本该是属官,却硬生生挤进了内廷的范围,和皇太女的寝帐几乎要挨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层暧昧不明的纱幔。

谢琚瞧几眼自己的帐篷,又看了看远处他爹那气吞山河的大营,朝她笑一笑,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熟门熟路地,一掀帘子,直接钻进了盛尧的青幄里。

看吧。这就是“阴阳合德”的特权。

盛尧很是头疼。

号角声起,沉浑苍凉,直冲云霄。

太常卿手捧竹简登上礼坛,法告天地,四面向山泽里投下祭文,祈求神灵护佑。钟磬齐鸣,笙管并奏,乐工们奏起典雅的《鹿鸣》。

盛尧坐在青幄前头,虽然太常卿那番“仁德”的鬼话让她稍微宽了心,但真到这万众瞩目的时刻,看着远处密密麻麻的军队和各怀鬼胎的公卿,还是心里发怵。

乐声转过一轮,《鹿鸣》既毕,台上竖起驺虞幡,转奏《驺虞》。

驺虞是不杀的仁兽,狩猎时动物不舍得吃,草也不舍得踩。虽然是猎歌,却是召南的调子,温婉慈悲,夸奖君王射猎不尽杀。

盛尧心里觉得怪里怪气的,显然都给她这位青幄里的傀儡,备足了排场。

伴随着这仁慈乐声的,却是场中陡然腾起的烟火。

“陈百戏——!”

这是大典前的娱乐,嘉礼的一部分,也是为了大大喧闹一番,驱赶山林中的鬼魅。

她左边不远处,庾澈端着酒盏,在喧闹声中向她走来。

大将军特使丝毫不顾周围群僚目光,径直走到盛尧案前,长揖一礼:“殿下,这《驺虞》唱得好啊。‘壹发五豝’,殿下今天这一箭,真能射中五只野猪?”

盛尧小声朝他倾身,神秘兮兮:“只要一箭。不中则已,不复射。”

“啊。”庾澈立时明白,看一眼她做贼似的表情,“仁德吗?殿下的仁德,澈在翼州也是早有耳闻的。”

说得人又心虚了,盛尧挥手赶他:“去,去。”

谢巡此时已换了一身戎装,紫袍金甲,腰悬长刀,从赤色连营中走出。到近前,身后跟着谢充、谢绰二子及十数名悍将。

他每走一步,两侧的甲士便以兵刃撞击盾牌,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喝”声。

太仆卿亲自牵来了太子的御马。是一匹性情极其温驯的枣骝马,

盛尧正要上马,旁边忽然有人按住了枣骝马的辔头。

“这匹不好。”

谢琚站在她身侧,外罩白裘,他随手将御马缰绳往旁边太仆怀里一扔,牵过自己那匹通体雪练般的“来福”。

“不如这个。”

“中庶子,这……”太仆卿大惊失色,“此乃太子御马,自有定例,岂可随意更易?”

谢琚根本不理会他,只是微微仰头,看着盛尧,将白马的缰绳递到她手边。

盛尧低头看去,只见那银鞍之侧,多挂了一枚有些陈旧的皮革扳指——那是军中开硬弓专用的“韘”,也就是决。谢琚垂着眼睫,手指在那皮革决上轻轻勾了一下。

叮铃。

“阿摇,”他侧着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蛊惑般地轻声道,“跑起来。”

盛尧咬咬牙,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白马这些日子与她熟了,并未因换了主人而躁动,反而不安分地刨刨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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