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萤心下一惊,遽然回过身去,竭力高声:“别打了……别打了……叫医官来,殿下有伤。”
府兵闻言,当即怔在原地,相顾了几眼,忙去请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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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官与徐无因走后,幽幽小室里又只余下胡萤与何让两人。
胡萤低垂着眼,拾起药瓶来:“殿下何时受的伤?”
何让背坐着她,艰难地将脸别过,觑着她,“共五十鞭,府兵用完刑了?”
她一噎:“没有。”
“奴为殿下上药。”胡萤凑上前去,弯着身。
她抬手,欲拉开他上衣,却迟迟不敢动作。
胡萤低声,“殿下,不若请郎君来吧。”
何让咬着牙关,断然揭开了上衣。男子的脊背宽展精阔,伤口处的皮肉像被巨力粗暴地犁开,向两侧外翻。
胡萤倒吸一口气,弱下了声:“殿下尊贵之躯,如何被伤成这样?”
“胡萤,你若现在要跑,是最好的时机。”何让虚掩双目,没有回答她。
她听了,无言。
胡萤抬手,将药瓶取开,药膏倾在掌心,两掌贴合着揉开,又缓缓贴上他后脊,极轻、极柔地抚在他伤口。
“小时候,父亲这般为我上药。”她开口,如有叹息。
“你儿时常受伤?”他闭着目。
“……儿时在街上行乞,父亲怕我受欺负,便将我扮作男童模样。巷口那群孩子,瞧我瘦弱,又生得秀气,常称我作小阉人。有时,孩子下起手来不知轻重,回到家时,才发觉一身的伤。”
何让眼睫微颤,并未睁开,“从没还手?”
“试着还过。”胡萤忽然咧嘴笑了一笑,“吃不饱没什么力气,打不过。后来发现,带着一身的伤,反倒能乞到吃食。有时碰到心善的娘子郎君,还会多舍我几枚铜钱……”
他不语。
胡萤垂下颈来:“殿下自小在宫中,金尊玉贵,一直告诫奴要识时务而弯身折躯,殿下不知奴也曾弯折过,只为一口热饼罢了。”
“我能体会。”何让忽地开口。
胡萤一怔。
“胡萤,跪与折,并不相同。”他睁开眼,朝后望去,与她四目相对。
烛火轻颤,在她眼中虚无地一晃而过。
“双膝着地时,人便已然有了落点,一口吃食,也是福也幸也;蛰伏弯折时,才有盘算对策、背后迎击的余地。”何让说着,声音又忽冷了下来,“孤说了也是枉然。你懂得偷取,想必也深谙这样的道理。”
“奴只是想借……”
“不问即取,是偷。”
何让凝着她,“你知道,你开口借,孤未必应允。只是你太蠢了些,就没想过,孤回府后发觉你不在,不会寻你吗?”
胡萤低着眼。
“奴是一介低贱,以为殿下只会待奴回府后,将奴打杀泄愤,不会差人寻奴。”
“你这条命本就不打算要了?”
“奴昨日从洞中出来后,想先去看看先生。知道先生安好活着,奴便回府,是生是死,都从命了。”
“他对你如此重要?”他压声。
“父亲死后,奴仰受先生的恩情才得以长成,才能读书认字。”胡萤绞着手指,“殿下,你也是个善人,只是太孤单了,才如此凶悍。”
何让的目光一顿,僵在原处。
他将这句话在心中翻了几遍,最终很惘然地开口:“他有没有罚过你?”
胡萤一怔,“先生罚我抄过书。”
“我今日险要了你的命,你怕不怕?”他望着她。
胡萤想了想,才缓缓开口:“怕……也不怕,只是想,寻常人若手脚不干净,也是要被打死的,何况是殿下这样的王臣。”
窗外一声闷雷,雨声袭窗。
“殿下是王臣……”她又念了一遍,“谁敢拿锐器伤了殿下呢?”
何让虚垂着眼,靠到榻里去,平着声:“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胡萤又想起那个人人都念及的郑娘子。
她想,燕王偌大的府宅里,没有姬妾,也没有女奴。哦,现在有了,不过也仅自己一个。而她,也注定不会久呆在燕王府中的。如此一来,何让身边算得上是没有一个女郎在。
他又行事如此清简,并不及她印象中的“燕王”。
“殿下想睡觉吗?”胡萤忽然问。
何让睨了她一眼:“不许你打听,就要孤一边儿安生去?”
“不是,是……”她本想说从前自己与先生在一起时,若是有病有灾,吃了药、用了膳,睡一觉就能好许多。
可若再提先生,胡萤又怕他生气,只好转过话梢:“殿下身上有伤,早些休息总是好的。”
他合目,却并睡不着:“和孤说说你从前的事。”
胡萤绞着袖摆,有些踌躇,“奴从前的事……也记不太清。”
“记不太清,还是不敢说?”何让平声,“要你说,就说。”
胡萤从记忆里挑些无关先生的事来说。
她望了望窗外的暴雨:“从前在明州,也有一夜下了这样大的雨。奴在路上,雨一时停不得,又不愿太晚归家,便淋着走着……随后遇见个兜售糖水的老妇人,她那推车上架着一把好大的伞,叫我上去坐着避雨。”
胡萤自顾自说下去。
“周遭雨下得极大,我坐在那小车上,像在船上一般。身上虽也像今日这样湿了个干脆,却很开心。”她笑了笑,“殿下坐过船吗?”
“坐过。”何让想起在茫茫长河上,万军射杀、火照满江的情形。
胡萤听了很新奇,眼中尽是喜悦:“坐船是什么感觉?”
“从无忧坊进阎王洞的感觉。”他冷声。
胡萤的一番话都被哽住了,她弱着声狡辩:“那不算……要坐船,也是晴空万里、罗裙鲜妍地在船上采莲赏荷才对。”
“采莲赏荷……”何让呵笑一声,“你去擦擦身,换身衣裳。”
胡萤一怔:“衣裳?”
“你日日穿着男袍,好意思了?”何让又补一句,“今日下值,让徐无因随手挑了一件,在屏后。”
原来他今日还去给她买了衣裳。
胡萤不由心中隐隐一抽:“殿下对奴真好,是奴不识抬举。”
“那孤问你,”他忽地望着胡萤,“你还想跑吗?”
这一句话问到她的痛处,胡萤张了张嘴,一时不知怎么说。
何让见状,只是自哂地笑了笑:“你想跑,但不敢说,是不是?即便孤要打你杀你,你也要跑。”
她说得对。
他太孤单了。
尤其今夜。
茫茫雨雾,孤灯残照。
何让又回想起今日,赵氏拿碎瓷扎向他脊背的情形。
他将何诤的双眼带给了她,给她看。窄黑的罐子里,一双眼直直瞪着赵氏。她顷刻发了疯病,谁也拉不住,也不能劝。
何让背身走时,她如阎罗穿出,在他身后落下一记又深又重的伤。
他反手拔下瓷片,抹干净了血,哂笑着还给她:“一痛换一痛,我今日已想到你要如何伤我。我要不了哥哥的命,也要不了你的命,只是幸好……”他攥住赵氏的手,按紧了她,“母亲,我也是个遗千年的祸害。”
胡萤望着他,心中残存一声长叹:“殿下,给奴一日……奴见了先生,便再没有它想了。”
“你不会回来了。”何让自嘲,“人,趋利避害。我要杀你打你,他待你千好万好,你那位先生,只会带你远走罢了。”
他默然,又开口:“胡萤,偌大的封河府,我不留你了。”
胡萤心中一动,又听他说:“你的心不在此处,孤从不强求,孤许你走。只是胡萤,你记着,孤放走你一次,你最好走得干净利落。若是再有一天,你再回到孤身边来,就再也不能听由你了。”
说罢,何让合上眼,不再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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