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六月,空气被煎烤成黏稠的蜜糖,裹挟着粉笔灰、汗碱和铁锈般的焦虑。这焦灼是有形体的——它像一头蛰伏在内海市每扇窗后的透明巨兽,随着考场上笔尖划破试卷的“沙沙”声,一起一伏地呼吸。
六月七日,正午的日头白得晃眼,仿佛天上挂着一面巨大的铝箔。叶葆启穿行在各考点外,他的采访本被汗浸得酥软。家长们站在梧桐树稀薄的阴影里,眼珠像抛过光的玻璃弹子,死死盯着那扇决定命运的校门。空气里弥漫着风油精和劣质香水混杂的气味,那气味也是紧张的,一丝丝钻进人的肺腑。
下午数学考试结束的铃声,像一把生锈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紧绷的神经。考生们涌出来,面孔如一片被揉皱又摊开的宣纸,喜怒哀乐在上面晕染成模糊的水渍。叶葆启正要离开,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闷响——不像雷声,倒像一麻袋湿透的谷子从高处坠地。
紧接着,一种奇异的寂静以内海五中为中心荡漾开来。先是一两声尖叫,像玻璃碴子划破绸布,随后寂静便吞没了一切喧哗。叶葆启感到脚下的柏油路微微震颤,仿佛大地咽下了一口难以消化的东西。
内海五中校门口,人群如退潮般空出一圈。有人指着教学楼四楼那扇洞开的窗户——窗框还在微微颤动,像一只刚吐出骨头的嘴。警戒线迅速拉起,黄得刺眼,如同给这片水泥地贴上一道符咒。沙土匆忙掩盖着那滩暗红,可那红色太倔强,仍从沙粒缝隙里渗出来,在阳光下变成无数只细小的、窥探的眼。
叶葆启设法钻进校门。空气里飘着一种甜腥气,混着栀子花晚谢的颓败芬芳。他看见几个穿校服的学生被老师搀扶着走过,他们的脚步骤然变轻,脚尖几乎不沾地,仿佛一群被抽去骨头的纸人。一个女生突然对着花坛呕吐,吐出的不是食物,而是几近透明的、带着泡沫的液体——像把魂魄呕出了一部分。
医院的长廊被日光灯照得惨白,墙壁散发出福尔马林和绝望混合的气味。家属蜷缩在塑料椅上,哭声不是连贯的,而是一截一截的,像扯断的肠子。校方和教育局的人站在阴影里,面孔模糊,他们的低语如同干燥的虫蛀在木头里爬行。叶葆启试图靠近,却感觉空气变得黏滞,像有无形的胶质隔在中间——那是官方的沉默筑起的墙。
果然,电话来了。听筒里的声音像是从很深的地下传来,每个字都浸过冰水:“意外失足……健康原因……按口径报道。”叶葆启盯着话筒,仿佛看见那些词语在空气中凝结成灰色的、方正的墓碑,齐刷刷立在他面前。
他不信。记忆是有重量的——那些考生苍白的脸,报刊亭老板压低的嗓音,空气里甜腥的味道,都在他颅腔里嗡嗡作响。他再次来到五中附近,绕着那栋楼转圈。夕阳把教学楼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边缘毛茸茸的,像在不安地蠕动。
报刊亭老板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烁,像两枚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我瞧得真真儿的,那女娃子在窗边立了有一支烟的工夫。风吹着她的校服,鼓起来,又瘪下去,像在叹气。后来她身子往前一倾——不是失足,是像跳水的人那样,张开手臂,栽了下去。”
旁边卖冰棍的老太婆咂着没牙的嘴,喃喃道:“作孽哟……昨夜我梦见好多白蛾子,围着这楼飞,赶也赶不走。今早果然……”
叶葆启在巷子口“偶遇”几个神色恍惚的学生。一个男生眼神涣散,盯着自己的指尖:“考数学的时候,我听见她在吸鼻子,很小声,像老鼠啃木头。交卷时她卷子背面……有大片空白,白得吓人,像雪地。”另一个女生突然捂住脸:“她复读那年,几乎不说话。课桌里总放着半块干瘪的馒头,她说吃得太饱脑子会钝。她手指总是黑的,不是脏,是墨水沁到指甲缝里,洗不掉。”
拼图一块块浮现。林世媛,复读生,父母是化工厂工人,手指常年泛黄洗不净。家里墙上贴满了她从小到大的奖状,边缘卷曲,像枯死的蝶翅。她睡的床板下压着一沓写满“我要考上”的纸,纸页被汗水浸得发脆,字迹洇开如哭花的眼妆。
叶葆启试图寻找家属。找到那片老家属区时,只见门上贴着褪色的门神,秦叔宝和尉迟恭的脸已被雨水泡得模糊。邻居隔着门缝说:“昨儿半夜搬走啦,来了辆面包车,一点声响也没有,像载着一车棉花。”空气里残留着廉价线香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悲伤,久久不散。
阻力如盛夏的藤蔓疯长。教育局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两侧办公室的门紧闭如蚌壳。偶尔有门开一条缝,探出的眼睛迅速扫他一眼,又“咔哒”合上,像含住一颗不该出现的沙砾。
叶葆启的笔在纸上犁行。他写那栋教学楼:“四楼的窗从此总在无风时自己开合,铰链发出老人咳嗽般的声响。”他写考场的压力:“那不是抽象的东西,它有形,灰扑扑的,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考生的脊梁上,能听见轻微的、骨头的呻吟。”他采访的心理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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