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的账册摊在桌上,纸页泛黄,墨迹深浅不一。有些条目写得很清楚:某年某月某日,收北街王记铁铺孝敬银五十两;某年某月某日,南巷李寡妇之子自愿签卖身契,入杜家武馆为仆。

还有些条目,字迹潦草,语焉不详。

“七月初三,送货三人至西山别院。”

“八月十七,收南域客商定金,订活材五具。”

“九月廿一,城外乱葬岗,埋废料。”

曲高昂用指尖敲着最后那条记录,敲了三下,停住。他抬起眼,看向坐在对面的逢昭。逢昭没看账册,在看窗外,窗外是芙蓉城深夜的街,灯笼熄了大半,只剩下打更人手里那盏孤灯。

“西山别院查过了。”曲高昂开口,“三个半月前的事。失踪的是城外种菜的周老汉一家,夫妻俩带个十四岁的闺女,报过官,衙役去转了一圈,说可能是逃荒去了。街坊邻居不敢多话,因为周老汉失踪前三天,曾和杜家收保护费的人吵过一架。”

他顿了顿,翻过一页。

“南域客商,指的是南疆那边来贩药材的马帮。他们不要普通药材,要活材——活人,最好是练过武、气血旺盛的年轻人。五具,就是五个人,时间对得上的是城西长风武行学徒失踪案,五个年轻弟子,半夜从武馆消失,门窗完好,像被风吹走的。长风武行找过,杜家还假惺惺帮忙寻人,贴过告示。”

又是一页。

“乱葬岗的废料。”曲高昂念着,语速放慢,“上个月的事,守义庄的老刘头说,那夜杜家派人拉了三辆板车去,车上蒙着黑布,有血渗出来,滴了一路。他偷偷跟去看,看见他们挖坑,埋东西,埋完了,杜家那个管事的扔给他一锭银子,说‘管好你的嘴’。”

“不过没多久,老刘头就意外身亡。”

李止默坐在靠门的位置,手里攥着刀柄,他想起庙会上杜老三那阴毒的眼神,想起那根射向胡凝咽喉的毒针。当时只觉得杜家下作,现在看着这些账册,才明白下作背后是什么。

那是把人当货,当材料,当可以随意处置的废料。

胡凝手里拿着一本名册。名册是杜家武馆学徒的登记簿,厚厚一本,从十年前记到现在每页二十个名字,有些名字后面打了勾,有些画了圈,有些用朱笔画了个叉。

她翻到最近三个月那几页。打勾的名字很少,画圈的多,画叉的也有十几个,每个画叉的名字旁边,都有一行小字备注:

“体弱,送走。”

“不听管教,处置。”

“资质尚可,转送。”

“转送?”胡凝抬起头,看向曲高昂,“转送到哪里?”

曲高昂没忍心回答。

逢昭从窗外收回目光,落在账册上,他伸手,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页不是账目,是一张图,手绘的,线条粗糙,但能看清轮廓——是芙蓉城及周边的地形图。

“艮位,鬼金。”

“离位,星日。”

“坤位,井木。”

李止默凑过来看,皱眉:“前辈前辈,这什么?风水方位?”

“星位。对应北斗七星的星官方位。”逢昭用指尖在地图上虚划,从第一个红点到第七个红点,连成一条曲折的线。线的走向,隐约有北斗七星的形貌,但方位全然不对。

“但这位置不对。”曲高昂说,“北斗在天,方位固定,可这几个点——”他指着图,“鬼金当在井宿分野,图标却压在柳宿之下,星日本该映照翼轸,图却标在斗牛之墟……”

逢昭说,“是水镜映星。”

他拿起笔,在另一张空纸上飞快地画。先标出北斗七星正确的星官方位,然后,在那张图下方,画了一条蜿蜒的波浪线。

他笔尖点着那些错位的红点,“他们布的,不是天上之星,而是地脉水镜之中,北斗的倒影,以此掩人耳目,接引的却是倒逆的星力。”

“仪轨?”胡凝问,“什么仪轨需要用到倒逆的星力……”

逢昭抬眼,目光扫过地图上那些诡异的红点:“他们要行逆天暴物之事,于是便进行某种需要瞒天过海的逆祀。”

她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需要用到活材,用到废料,用到那些失踪的人的仪轨。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几乎在鼓声落下的同时,院子外面响起脚步声,脚步声在院墙外停下,分散,包围。

李止默立刻起身,刀出鞘半寸。胡凝按剑,看向逢昭,逢昭还在看那张星位图,曲高昂倒是笑了,笑得没什么温度。

“来得真快。”他说,“账册才到手不到两个时辰。”

外面有人敲门,敲得很轻,三长两短,停,又三短两长。

门扇向内弹开,撞在墙上,发出闷响。七个黑衣人涌进来,黑衣蒙面,手里拿的钩索、铁链、飞爪。

他们不说话,进来就动手。两人扑向李止默,两人扑向胡凝,剩下三人直取逢昭和曲高昂,动作整齐,配合默契,显然训练有素。

李止默迎上去,刀光劈出,斩向最先那人脖颈。那人竟不躲,铁链一甩,缠住刀身,用力一扯,李止默被带得一个趔趄,另一人的飞爪已到面前,直抓他面门。

胡凝的剑更快。她侧身避过铁链,剑尖点向使钩索那人手腕,那人手腕一翻,钩索倒卷,锁向她的剑。她撤剑,再刺,剑光分作三点,分取对方咽喉、心口,小腹。

那人急退,钩索舞成一片光幕,护住全身。

但胡凝这招是虚的。她身形一转,剑势突然加速,刺向正在和李止默缠斗的那人后心。那人察觉,回身格挡,李止默趁机抽刀,一刀劈在他肩头。

黑衣人闷哼一声,不退反进,竟用肩膀硬扛住刀锋,左手铁链甩出,缠住李止默的脚踝,用力一拉。李止默摔倒在地,另一人的飞爪凌空抓下,直取他天灵盖。

就在飞爪即将触及的瞬间,一道银光闪过。

细如牛毛的针,在月光下几乎看不见,只听见极轻微的破空声。飞爪突然偏离方向,擦着李止默耳边抓在地上,抓碎了三块地砖,使飞爪那人僵住,低头,看见自己胸口插着一根针,针尾还在颤。

他张嘴,想说什么,血从嘴里涌出来,倒地。

逢昭收手,剩下六个黑衣人动作顿住。他们交换眼神,突然同时后撤,重新列阵。三人在前,三人在后,前三人举起铁链,后三人从怀中掏出什么——是黑色的圆球,鸡蛋大小。

曲高昂脸色一变。

“退!”

他吼出声的同时,黑色圆球被抛出,落地,炸开。漆黑的、黏稠的浓烟,瞬间充满整个院子。烟雾刺鼻,带着辛辣的气味,吸入一口就呛得人咳嗽,眼泪直流。

李止默趴在地上,捂住口鼻。胡凝闭气,剑护身前,但烟雾太浓,看不见人,只听见铁链拖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靠近。

然后有风。

剑风。逢昭出剑了,剑光在浓烟中亮起,剑光所过之处,烟雾被搅散,被劈开,露出后面黑衣人的身影。

一剑。

第一个人倒下,铁链脱手。

第二剑。

第二个人喉咙喷血,仰面摔倒。

第三剑、第四剑,第五剑……

剑光停歇时,烟雾还没散尽。地上躺着七具尸体,每个人的咽喉都有一道细窄的剑痕,不深,刚好切断气管。血从伤口汩汩涌出,渗进地砖缝隙,染红一片。

逢昭收剑,剑身上没有血,干干净净,映着天上惨白将死,奄奄一息的的月光。

月光立刻躲入云层之中。

曲高昂从浓烟边缘走出来,捂着鼻子,咳嗽两声:“还有有我大兄弟出手,不然差点被呛死。”

院墙外又有脚步声。这次只有一个人,脚步很轻,很快,从屋顶落下,落在院子中央。

她手里还拖着一个人,那人被麻绳捆得结实,嘴里塞着布,张牙舞爪地吭哧乱叫,对他们怒目而视。

女子把捆着的人往地上一扔,拍拍手,抬起头。目光扫过满院尸体,扫过李止默和胡凝,扫过曲高昂,最后落在逢昭身上。

她看了逢昭很久,确认他完好无损之后,眉目间的戾气才隐退许多。

曲高昂吹了声口哨。

“桃李姑娘。”他说,“我说,你未免也看了太久了吧?”

桃李转头看了他一眼。

“说正经的。”桃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赶了很久的路,“我从江陵城连夜赶回来,有一事需要阿……阿昭解惑。”

“好不要脸的桃李姑娘,阿昭也是你能叫的吗?”曲高昂顿时气势汹汹冲到她面前,还好被胡凝拉住。

桃李踢了踢地上捆着的那人:“我路上还截住了一个人,杜家派往南域送信的,身上带着密信,说芙蓉城有变,让南域那边暂缓供货,没过多久,毒发身亡。”

李止默和胡凝立刻警惕起来。他们不认识桃李,但看她和曲高昂、逢昭熟稔的样子,应该是自己人。可这女人出现得太突然,手里还绑着个人,不得不防。

桃李没在意他们的目光,她走到逢昭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过去。

“刚好给我们留了一封信,信我看过了。”她说,“杜家和南域北部不止买卖活材,还在合作招揽教徒。”

逢昭看向地上捆着的那人。那人嘴里塞着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睛拼命转,脑袋晕乎乎,眼球似乎都要弹出来。

逢昭走过去,弯腰,扯掉他嘴里的布。

“我杀了你们!”那人立刻喊起来,声音尖利,“我求长生!我求长生!我求长生!”

逢昭突然拔剑。用剑尖抵住他眉心,剑尖冰凉刺骨,那人浑身一僵,眼睛翻白,直挺挺向后倒去,晕了。

“装死?”曲高昂挑眉,走过去踢了踢那人,那人没反应。

李止默皱眉:“就这么晕了?那我们岂不是有杀人灭口的嫌疑?”

胡凝无语地看他一眼:“他还没死。”

“凝凝,我知道他没死。”李止默说,“但别人要是进来看到这场面,地上躺了一堆死人,还有一个晕着的,肯定以为是我们杀的。那我们就要做亡命鸳鸯了!虽然这也不错,但我还没有堂堂正正迎娶你啊,死我也是个冤死鬼。”

“呜呜呜呜……”

“人确实是我们杀的……”胡凝说。

“那不一样。”李止默坚持,“这些人来杀我们,我们自卫,可那个晕的是什么桃子李子绑来的,我们没动手,他要是死了,说不清。”

曲高昂哈哈大笑,笑得弯腰:“李小子,你这脑子怎么长的?人都绑来了,还管他死不死?再说,你看清楚,阿昭那一剑根本没有杀意。这小子本就魂不守舍的,又长生长生的喊,莫不是哪个邪教,吓晕了,关我们屁事。”

李止默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桃李没参与他们的争论。她还在看逢昭,眼神里有一种很复杂的东西,不是爱慕,不是倾慕,是别的,更沉,更重,像看着一座沉默的山,一条奔腾的河。

她终于攒出一股孤勇,向前挪了半步。恰好能替他挡去斜里穿来的风,也恰好能将他在晦暗光线里的侧影,一寸寸烙进眼底。

心头蓦地绞紧——一半是卑劣窃来的歉疚,另一半却是滔天的恨。

她恨自己无用,恨自己无能,恨自己竟连留住他一分一毫的本事都没有,恨此刻不能将世间最好的都捧到他眼前,恨不能替他承了所有风雨尘垢,恨自己站在这里,竟只能替他挡这一缕无关痛痒的风。

更恨的是,明明他近在眼前,可她依旧这么无能为力。

“芙蓉城的事……”逢昭终于开口,问桃李,“武盟与你们知道多少?”

桃李脸色一黯,她低下头。

“几乎一无所知。”她声音很低,“芙蓉城离皇城太远太远,又紧邻南域。这里的官员,从知府到衙役,早就与杜家和其他宵小串通一气。各种案子报上去,要么压着不查,要么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上面派人来巡视,杜家就提前安排,把见不得人的东西都藏起来,摆出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

她顿了顿,吸了口气。

“至于武盟……这几年内斗不断,自顾不暇,怎么管一个边陲小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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