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在晨曦中苏醒,细密的雨丝像天神的银针,将天地缝合。延安的窑洞还沉在昨夜的梦里,我们的越野车已如离弦之箭,射向那片传说中埋着华夏脐带的土地。叶葆启靠在车窗上,看着倒退的塬、梁、峁,它们像巨兽的脊背,在雨雾中一起一伏地呼吸。

摄影记者擦拭着镜头,突然说:“你们听说了吗?黄帝陵的柏树会唱歌。”

小刘握着方向盘笑:“又来了,你那些神神叨叨的故事。”

“真的。”摄影记者认真地说,“守陵的老人告诉我,每逢甲子年的冬至夜,那棵五千年的手植柏会发出呜咽,像在讲述我们听不懂的往事。”

叶葆启没有接话。他正盯着窗外掠过的村庄,那些土坯房在雨中褪色成记忆里的水墨画。他想起了祖父——一个在胶东半岛教私塾的老先生,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启儿,文字是通灵的,你要去有灵的地方写。”

此刻,他正走向那个“有灵的地方”。

抵达黄陵县时,雨停了。天空裂开一道缝,阳光如金汁般浇在轩辕庙的琉璃瓦上。这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是大地的心跳——一种缓慢而沉重的搏动,从脚底传来,顺着脊椎爬上颅顶。

黄帝陵前的“黄帝手植柏”果然非凡。它不像一棵树,更像一座凝固的时间之塔。树皮皲裂如甲骨文,每道裂痕里都藏着秘密。叶葆启走近时,一阵眩晕袭来。

他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脊梁骨上的某个尚未命名的感官。他看见一个披兽皮、束长发的高大身影,正将一株幼苗植入黄土。那人的手掌宽厚,指节粗大,覆在幼苗上的瞬间,泥土里窜出万千金色的根须,向四面八方延伸,穿过周原的青铜,穿过汉唐的丝绸,穿过宋元的瓷器,一直长到他此刻站立的地方。

“葆启?”摄影记者拍他的肩。

幻象消失了。但柏树的低语还在,不是声音,是某种振动,让他的牙齿微微发颤。

守陵的老人蹒跚而来,缺了门牙的嘴咧开笑:“记者同志,它认得你。”

“什么?”叶葆启怔住。

“这棵柏树啊,五千年了,什么人没见过?”老人抚摸着树干,动作轻柔如抚摸婴儿,“但它只对有心人说话。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叶葆启不知如何回答。老人却自顾自说:“六十年前,有个写书的人也来过,叫沈从文。他在树下坐了一整天,临走时说:‘这不是树,是站着的黄河。’”

祭祀仪式简单而庄重。当香烛的青烟笔直升向苍穹时,叶葆启忽然明白祖父的话了——文字要通灵,写作者须先让自己成为导体,让土地的记忆流过身体,再凝成墨迹。

他跪在陵前,额头触地。冰凉的青石传递着无数先辈的体温。他在心里默默起誓:此番西行所见的一切,定不让其沦为纸上的死物。他要让戈壁的风在字里行间呼啸,让雪山的月光在段落间流淌,让牧民的歌声在标点间回荡。

起身时,一片柏叶飘落,正落在他掌心。叶脉纵横,恰如他刚刚走过的山川脉络。

归途被拉得很长,长得像一生。

越野车满载着西部的魂魄——大漠的风沙藏在座椅缝隙里,草原的草籽沾在轮胎花纹间,雪山的寒意渗进了空调系统。车每颠簸一次,就有些故事从行李袋的拉链缝隙溜出来,在车厢里飘荡。

小刘说:“我老觉得后座有人。”

摄影记者回头看看堆积如山的采访本和胶片:“是我们的影子太重了。”

叶葆启没有说,他确实听见了细碎的低语。有时是宁夏那位治沙老人沙哑的叮嘱:“娃娃,别忘了我们啊。”有时是青海藏族阿妈悠长的歌谣:“雪山不会老,故事不会完……”这些声音像远方的回响,在他的耳蜗里筑了巢。

距离内海还有三百公里时,天又开始下雨。不是西部那种爽利的雨,是中原地区黏腻的、缠绵的雨,像土地伸出的千万条触手,试图挽留这辆载着太多故事的车。

在一个弯道,左前轮发出了叹息。

不是爆裂的巨响,而是一声悠长的、近乎疲惫的叹息——“哧……”仿佛土地终于说出了那句憋了很久的话:别走,再留一会儿。

车辆猛地偏向左,小刘的吼声撕开车厢:“抓稳!”

世界在旋转。雨刮器疯狂摆动,像两个绝望的手臂。叶葆启看见挡风玻璃外的公路扭曲成一条湿漉漉的巨蟒,正在翻身。时间变慢了——慢到他能看清每一滴雨珠撞击玻璃时炸开的形状,慢到他能数清仪表盘上每一道颤抖的指针。

“要翻了!”摄影记者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但车没有翻。它剧烈颠簸了几下,像一匹中箭的马在咽气前最后的挣扎,然后缓缓滑向路边,停住了。寂静突如其来,只有雨敲车顶的鼓点,密集如心跳。

三人坐在车里,大口喘气。呼出的白雾在车窗上画出三个颤抖的圈。

“都没事吧?”叶葆启先开口,声音陌生得像别人的。

“没事……相机也没事。”摄影记者抱紧他的宝贝。

小刘趴在方向盘上,肩膀耸动。叶葆启以为他在哭,拍拍他的背,却发现他在笑,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癫狂的笑:“哈哈哈……最后一哆嗦……土地爷爷不想放我们走啊!”

下车查看,左前轮已经瘪成一张绝望的嘴,轮毂边缘有新鲜的擦痕,像大地留下的齿印。更糟的是,千斤顶在多次高原救援后,螺纹已经磨平,它蹲在那里,像一只衰老的、再也站不起来的铁龟。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种声音,单调而执着,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淹成泽国。

叶葆启决定徒步求援时,摄影记者想跟去,被他拦住了:“你留着,护好那些胶片。那些眼睛——那些我们见过的成千上万双眼睛——都在里面呢。”

他穿上雨衣,走进雨中。雨衣很快成了摆设,水从领口灌进去,顺着脊梁流下,冰冷如蛇。公路在雨雾中延伸,没有尽头,像一条通往幽冥的黄泉路。

走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是二十分钟,也可能是二十年。鞋里灌满了泥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唧”的哀鸣。他想起了青海的沼泽,想起了那个差点陷进去的黄昏,想起了伸手拉他的牧民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前方出现了光。

不是幻觉——是真实的、昏黄的、在雨中晕开的光,从几扇窗户里透出来。那是一座公路养护道班,低矮的砖房蹲在路边,像大地长出的瘤子,却在此刻成了诺亚的方舟。

敲门。开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脸像被风雨雕刻过的崖壁,沟壑纵横。听明来意,他二话不说,回头吼了一嗓子:“老三!开上皮卡!有记者同志遇难了!”

“遇难”这个词让叶葆启心里一颤。在西部,他们确实多次“遇难”——在沙漠迷路,在雪山遇险,在草原遭遇狼群——但每一次都化险为夷。也许这次爆胎,是西部之行最后的考验,是土地要看看他们究竟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皮卡里挤了三个人:开车的汉子、他的儿子、还有一条黄狗。狗很老了,毛色黯淡,但眼睛清亮,它盯着叶葆启看了一会儿,突然“汪”了一声,尾巴轻轻摇动。

“老黄认得你。”汉子说,“它一般不冲好人叫。”

路上,汉子自我介绍姓郝,在这条路上养了三十年路。“见过的事多了。”他说,“有一年大雪,一辆客车滑进沟里,我们刨了六个小时,救出二十三人。还有一年山洪,路基冲垮了半里地,我们三天三夜没合眼……”

皮卡的大灯切开雨幕。那束光里,雨丝变成了金线,公路变成了流淌的河。叶葆启忽然想起敦煌壁画上的“飞天”,那些衣带飘飘的神女,是不是也在这样的光里飞舞?

回到故障点,救援利落得惊人。岳师傅带来的千斤顶是个健壮的小伙子,“嘿哟”一声就把车顶了起来。换胎时,他摸着轮毂上的擦痕说:“土地爷留情了,只蹭了点皮。要是翻下去,下面可是深沟。”

备胎换好,叶葆启掏钱包,岳师傅按住了他的手。雨已经小了,他的眼睛在昏黄的车灯下闪着光:“记者同志,你们从西边回来?”

“是,走了六省区。”

“那就对了。”岳师傅点起一支烟,“西边的魂重,路就难走些。这不是坏事——土地留你,是看得起你。钱不能收,收了就俗了。要是心里过不去,就把我们的故事也写进去。养路工的故事,也是中国的故事。”

皮卡消失在雨幕中。叶葆启站在原地,手里攥着没能送出去的三百元钱。那钱渐渐变重,重得像一块碑。

重新上路后,车厢里多了些什么。

是岳师傅的那支烟的余味?还是老黄狗眼神里的信任?叶葆启说不清,但他感觉到,车变得轻了——不是重量减轻,而是一种灵魂上的轻盈,仿佛土地终于完成了交接仪式,将那些托付给他们的故事正式过户到了他们的血脉里。

抵达内海市界时,凌晨三点。城市在沉睡,路灯像守夜人困倦的眼睛。小刘开得很慢,慢到能看清早市摊主开始摆摊的动作,慢到能听见清洁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

“像做梦一样。”摄影记者喃喃道,“出去了五十五天,感觉像出去了半辈子。”

报社大院出现在视野里。门卫老赵居然没睡,站在岗亭外抽烟,看见车灯,他把烟一扔,朝里面挥手。

然后叶葆启看见了他们——

总编辑、办公室的同事,二十几个人,站在凌晨的寒露里,像一组等待主角归来的雕塑。女同事还抱着保温桶,白气从缝隙里袅袅升起。

车停稳。世界静止了三秒。

然后总编辑第一个冲过来——真的是冲,这个五十多岁、一向稳重的总编辑,跑得像个小伙子。他握住叶葆启的手,那双手在颤抖:“葆启!葆启!回来了!都回来了!”

陈秉烛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每个人的肩膀,一下,两下,三下,像在确认这是真实的□□,不是幻影。他的眼镜起了雾,但他没摘。

同事们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卸行李。那些沾着西部泥土的背包、捆扎得严严实实的采访本、贴满标签的磁带、还有摄影记者死活要自己抱的相机包——它们从越野车里被传递出来,像新生儿被传递出产房。

“小心!这里面是昆仑山的石头!”

“这包胶片不能倒置!”

“我的笔记本!我的宝贝笔记本!”

混乱中,叶葆启突然想起西部的一个画面:在喀什的大巴扎,他看到一群商人正从骆驼背上卸货。那些裹着羊毛毯的货物被小心翼翼地传递,仿佛每一件都装着某个远方家庭的生计。此刻的场景何其相似——他们卸下的不是行李,是一整个西部的缩影。

总编辑大声宣布:“放假一周!带薪的!不,十天!回家好好休息,陪陪老婆孩子!”

人群响起欢呼。但叶葆启注意到,总编辑的眼睛红了。这个以严厉著称的老报人,此刻像个接儿子回家的父亲。

同事散去后,叶葆启一个人站在大院中央。

他回望那辆越野车。在晨曦的微光里,它伤痕累累,却威风凛凛。保险杠上有戈壁石头的刮痕,车顶行李架被雪山的风吹得有些歪,车窗上还沾着草原的草籽——这些不是破损,是勋章。

他走近,抚摸车门。金属冰凉,但某一瞬间,他感觉它在微微颤动,像一匹老马在梦中奔跑。他想起在可可西里,这辆车曾与藏羚羊群并行;想起在河西走廊,它顶着十级风沙前行;想起在川西高原,它爬过四十五度的陡坡……

“老伙计,你也累了。”他轻声说。

车没有回答。但引擎盖上的一滴露珠滚落,像一滴沉默的泪。

转身时,他看见了大院门口的身影。

素琴穿着那件他熟悉的浅蓝色衬衫——三年前他获奖时她穿的那件。她站着,双手紧握放在身前,这个姿势她保持了多久?十分钟?一小时?从接到报社电话说“他们快到了”开始?

儿子叶舟已经长得这么高了?才两个月,少年就像雨后的春笋,一节一节往上蹿。他挥舞着手臂,嘴巴张合,但叶葆启听不见声音——世界突然失了声,只剩下心跳,他自己的,和从远方带回的千万颗心跳的余音。

然后声音回来了,像闸门突然打开。

“爸!爸!你可回来了!”

叶舟冲过来,差点把他撞倒。少年的手臂有力得像小牛犊,箍得他肋骨生疼。但他疼得高兴,疼得真实——这是人间的疼,不是西部那些生死边缘的、冰冷的疼。

素琴走过来,一步,两步,三步。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微微浮肿的眼皮和嘴角努力挤出的笑。她伸手,不是拥抱,而是轻轻拂去他肩头的一片枯叶——一片来自黄帝陵的柏树叶,居然一路跟他回到了内海。

“回家了。”她说。只有三个字,却像一句咒语,解开了他身上所有的束缚。

回家的车上,叶舟叽叽喳喳:“爸,你去了罗布泊吗?真有楼兰美女吗?你遇到狼了吗?吃糌粑了吗?拉肚子了吗?”

问题像连珠炮。叶葆启耐心回答,但说着说着,他会突然停顿——因为某个问题勾起了某个画面:那个在沙漠边缘种树的老人,他的脸像龟裂的土地;那个在毡房里给他倒奶茶的哈萨克妇女,她的手粗糙但温暖;那个在玉门关遗址吹埙的年轻人,他的眼睛望着远方,像望着两千年前的烽火……

素琴一直沉默,只是握着他的手。她的手在微微颤抖,通过皮肤,那颤抖传遍他全身。他忽然明白,这五十五天,她也在进行一场远征——在思念的戈壁里跋涉,在担忧的雪山上攀登,在等待的草原上守望。

到家了。熟悉的楼道,熟悉的水磨石台阶,熟悉的门上贴着的褪色春联。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如此平常,又如此神圣。

门开。家的气味扑面而来——不是西部那种旷野的气味,是拥挤的、温暖的、人间烟火的气味:昨天剩菜的油味,阳台上洗衣粉的清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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