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归来的风沙还黏在鞋缝里,尚未被南方的潮气完全濡软,一种来自北方海域的、带着盐腥与铁锈气息的悲讯,便顺着看不见的电波与暗流,汹涌地漫进了《内海都市报》的编辑部。那是一种比寒流更先抵达的颤栗。
时近岁末,天色常是铅灰的,云层低垂,仿佛吸饱了墨汁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具体是哪一日,后来在叶葆启的记忆里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是个雾气初凝的午后,电话铃声响得格外尖利,像一把冰锥,刺破了编辑室惯有的、带着油墨味的嘈杂。关于一艘客轮的消息,碎片似的,夹杂着“风浪”、“火”、“倾侧”几个灼人的字眼,在有限的、压低了声音的交谈中迅速传递。一种巨大的、不祥的宁静笼罩下来,连翻动稿纸的窸窣声都消失了。总编老陈从玻璃隔间里走出来,脸色是同窗外天色一般的灰败,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钉在叶葆启身上,那目光里有重量,也有复杂的托付。
“葆启,你,带上王皓和小周,立刻动身。”老陈的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过,“去北边,靠海的那个地方。能靠近多少,就靠近多少。多看,多听……但也,多思量。”
没有更明确的指令。但叶葆启懂。他站起身,脊椎骨节似乎发出轻微的咯响,那是西部颠簸留下的旧账,也是新担子压上来的征兆。王皓,那个总爱蹙着眉头思考、笔下却能生花的年轻记者,默默开始收拾笔记本和钢笔;周占卡,壮实得像座小塔的摄影记者,已经将他那台老旧的、贴满胶布的相机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件武器,或是一个婴孩。
行程是仓皇的。飞机穿透厚重的云层,舷窗外是无穷无尽的、翻滚的灰白。叶葆启靠窗坐着,凝视那仿佛凝固的云海。这景象竟有些像海,一片死寂的、没有生命的海。他莫名想起童年时听过的志怪故事,说深海之下有归墟,天下之水皆注焉,而无增无减。那么,那些骤然消逝的生命,是否也流向了某个看不见的归墟?这念头让他一阵心悸。王皓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那是他紧张时思考的习惯;周占卡则一直望着前方虚空处,嘴唇紧抿,腮边的肌肉微微抽动。
抵达时,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片被巨大悲伤浸泡的、潮湿的实体。空气是咸的,冷冽的,吸进肺里像含着细小的冰针。那不是单纯的寒冷,那寒冷里搅拌着呜咽的海风、焚烧未尽的气息,还有一种更虚无的、属于众多灵魂骤然离析后的空洞回响。雨丝斜织,不是落,是飘,是粘,无处不在,企图将一切都裹进它灰蒙蒙的襁褓里。
他们试图靠近那个名义上的中心——港务大楼。那里人影幢幢,车辆进出肃穆,身着各式制服的人们步履匆匆,脸上都戴着同一种名为“严峻”的面具。警戒线拉了一圈又一圈,像是给一个流血的巨大伤口缠上绷带,禁止任何未经许可的目光触碰其下的溃烂与狰狞。语言在这里被规范、被消毒、被压缩成短短几行通报的字句,干涩得像曝晒过度的海带。
“此路不通。”周占卡扛着相机,望着远处模糊的海岸线轮廓,低声说。他的声音闷闷的,被湿冷的空气吸收了大半。
叶葆启没有答话。他嗅着风里的味道,那不仅仅是海腥。有一种焦糊味,很淡,却顽强地钻入鼻腔,附着在黏膜上,挥之不去。他想起多年前采访过的一场矿山事故,井口飘出的,也是类似的气味,那是物质非正常毁灭留下的签名。
“走,”叶葆启转身,朝与大楼相反的方向迈步,“贴着海的边沿走。总有些东西,是圈不住的。”
他们离开大道,钻进崎岖的小径,踩着湿滑的、沾满褐色海藻的礁石。雾气更浓了,海天一色,皆沦为茫茫的灰白。世界失去了远近的尺度,近处的石头轮廓模糊,远处的灯塔光晕只是一团昏黄的、颤抖的虚影。在这片混沌里,声音却异常清晰起来:海浪永无休止地拍打、撕扯岸基的呜咽,风穿过岩缝发出的尖锐哨音,还有……隐约的、被风揉碎的人声。
在一处背风的湾岬,几尊黑影立在礁石上,一动不动,仿佛本身就是礁石的一部分。走近了,才看清是几个渔民。他们披着厚重的、泛着盐霜的胶皮雨衣,戴着耷拉下帽檐的旧毡帽,面孔藏在一片阴影里,只有烟斗或纸烟明灭的一点暗红,标示着生命的存在。他们望着海,那种望法,不是渔人看潮汛、辨方向的望,而是一种空洞的、近乎吞噬的凝视,仿佛要将眼前这片雾障望穿,直看到那幽暗的海底去。
叶葆启走过去,递上香烟。最年长的那位,脸上皱纹深得如同被海浪千万年凿刻的岩纹,他迟缓地转过头,眼白浑浊,看了看叶葆启,又看了看烟,没接。他伸手指了指海面,开口时,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锈铁:
“看……都在那儿了。”
“什么在那儿了,老伯?”王皓轻声问,打开了笔记本,钢笔尖悬在纸面上。
“魂。”老人吐出一个字,又陷入沉默。旁边一个稍年轻些的,脸颊被海风刮得紫红,猛地吸了口烟,接话道:“昨儿夜里……那声音,你们是没听见。不像雷,也不像炮,闷闷的,从海肚子里传上来,‘轰’……接着是‘嘎吱嘎吱’,像是老天爷在嚼碎一把巨大的骨头。”他描述时,手臂不自觉地比划着,手指蜷曲,做出断裂的形状。“火!好大的火!就在那雾里头烧,红通通的,把雾都烫出了窟窿……可转眼,就没了,像是被海一口吞了。剩下就是黑,比墨还黑。”
“然后,今早上,”另一个声音幽幽地说,带着梦游般的语调,“海里漂东西过来了。不是鱼,不是木头……是箱子,是皮球,是翻过来的椅子腿……还有,花衣裳,小孩的花衣裳,一件粉的,一件绿的,在灰水里漂着,扎眼得很……”他说不下去了,用力眨了眨眼睛,仿佛要驱散那过于鲜艳、又过于凄凉的幻象。
叶葆启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些破碎的意象,经由这些与海搏斗了一辈子的人用最朴素的言辞说出,比任何正式的灾情描述都更具象,更惊心。周占卡的相机无声地举起,又放下。这个距离,这个光线,拍不清人脸,但他还是按下了快门,记录下那几个凝固的、眺望的黑色剪影,以及他们面前那一片吞噬一切的、苍茫的雾海。快门声很轻,但在凝滞的空气里,却像一声轻微的叹息。
他们继续沿着海岸线游走,像几个找不到祭坛的孤魂。在临时安置点外围,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尽头,他们捕捉到更多碎片:缠着绷带的手臂在微微颤抖;嘶哑的、反复念叨某个名字的呓语;紧紧抱在怀里、被海水泡得发胀变形的行李包;还有一双双眼睛,那些眼睛里,有的是一片空白,是尚未理解灾难全貌的茫然;有的是烧尽的灰烬,是绝望抵达极致后的死寂;还有的,则燃着一种骇人的、执拗的光,那是在绝望的废墟上,用最后一丝生命力点燃的、不肯熄灭的期盼。
叶葆启遇到一位老大娘。她独自坐在接待处门外的水泥台阶上,穿着一件显然不合身的、过于宽大的旧棉袄,头上围着一条褪色的蓝头巾。雨丝飘到她花白的头发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她手里没有行李,只紧紧攥着一张纸,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掌心。叶葆启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她慢慢抬起头,那是一张被岁月和悲苦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但眼睛却异常清澈,清澈得近乎稚嫩。她看着叶葆启,看了很久,仿佛在辨认,又仿佛只是透过他,望着虚空中的某个点。
“同志,”她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每个字都清晰,“你看见我儿了吗?”不等回答,她将手里攥着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角。那是一张身份证的复印件,一个年轻人的黑白头像,面容敦厚,眼神明亮,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羞涩的笑意。复印件被水汽濡湿了些,边缘有些发皱。“他叫小海,”大娘说,手指极轻地抚过照片上青年的脸颊,仿佛怕碰疼了他,“二十五了,属虎的。说是去那边……找活干,挣了钱,过年给我扯块新布料,做件褂子……”她的叙述平静得出奇,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温和的茫然。“船开了,他说,‘妈,回吧,水边风大。’我就回了……可现在,风停了,雨来了,我儿呢?”
她把复印件递向叶葆启,动作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你走的地方多,见的人多,你帮我找找他,啊?兴许……兴许他游到哪个岛上了,累了,睡着了?你看见他,告诉他,妈不急着要新褂子,妈就在这儿等他,水边风大,妈穿着旧袄,不冷……”她说着,把复印件塞进叶葆启手里,那纸片还带着她微弱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皂角的干净气味。
叶葆启握住那张纸,薄薄的,却又重逾千钧。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保证的话,但所有语言在这位母亲温和的绝望面前,都显得苍白、虚伪、轻浮。他只能重重地点头,将那张复印件仔细地夹进自己的采访本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大娘看着他做完这些,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宽慰,随即又恢复了那深海般的平静,重新望向雨雾迷蒙的海面。那一刻,叶葆启感到自己接过的不是一张寻人启事,而是一颗沉甸甸的、还在微弱搏动的心。
夜晚,他们蜷缩在廉价小旅馆潮湿的被褥里。窗户关不严,海风像冰凉的手指,一阵阵探进来。远处,似乎还有船只的马达声隐约传来,那是仍在进行的、希望渺茫的搜寻。周占卡在昏黄的台灯下,用软布反复擦拭他的相机镜头,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婴儿。王皓则对着笔记本发呆,纸上写满了凌乱的词句和划掉的段落。
“怎么写?”王皓终于开口,声音疲惫,“写那些漂来的椅子腿?写小海和他妈?写雾里被吞掉的火?”
叶葆启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黑暗中,各种影像却更加清晰:渔民们岩刻般的侧影,医院走廊晃动的吊瓶,大娘清澈而空洞的眼神,还有照片上小海年轻的笑脸……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图景,却又总在即将成型时,被一阵浓雾或一个浪头打散。
“不能写那些‘像’什么,”叶葆启缓缓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也不能只写‘是’什么。老陈让我们‘思量’……我们得写那雾本身,写它如何遮蔽,又如何让一些东西在遮蔽下反而凸显;写那海,它吞噬,但它也承载记忆,那些漂来的物件,就是记忆的残骸;写那些人,他们的等待、讲述、甚至沉默,都是这事件的一部分,是‘真实’在民间的、有温度的载体。”
他想起在西部听到的一些古老传说,关于灵魂的归处,关于自然之物如何吸纳人的气息与记忆。“或许,”他斟酌着字句,尝试用另一种逻辑去组织材料,“我们可以写,这场雾,这场风浪,不仅仅是一场物理的灾难。它是一个巨大的‘筛子’,筛出了生命的脆弱,也筛出了情感的坚韧;筛出了制度的缝隙,也筛出了人心深处最本能的善与悲悯。我们的笔,不是去描绘那筛子孔洞的形状大小,而是去接住那些被筛落下来的东西——那些具体的痛,具体的爱,具体的疑问,具体的守望。”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像勤勉的拾荒者,在官方划定的叙事边缘,小心翼翼地收集着这些“被筛落的东西”。他们记录下救援人员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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