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是记忆的触须,缠缠绕绕地爬满了1999年的秋天。叶葆启坐在办公室里,听着雨滴敲打窗玻璃的声音,那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很远的海底传来。已经是2002年了,距离那篇关于螺壳镇小学的报道获奖,整整过去了三年零四个月。时间这东西,你说它像流水,它偏像胶,黏糊糊地裹着人往前挪。
办公室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旧报纸和速溶咖啡混合的气味。叶葆启面前的桌上摊开着读者来信,那些字迹有的娟秀如春蚕吐丝,有的狂放似暴雨摧枝。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听潮阁”栏目成了内海市民皆知的名字,他自己也从一个风风火火的青年记者,变成了同事们口中“老叶”的存在。他不太喜欢这个“老”字,才四十二岁,腿脚还灵便,还能骑着那辆凤凰牌自行车穿越大半个城区去采访。
窗外的雨下得绵密,把天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天色暗得像傍晚。叶葆启正要起身去续杯茶水,门被敲响了。
不是那种干脆的敲,而是犹豫的、试探的,指甲轻轻刮过木门的声音,像秋虫在死亡前的最后鸣叫。
“请进。”
门开了条缝,先探进来的是一只枯瘦的手,手指关节粗大,皮肤上布满深褐色的斑点。然后是一头白发,稀疏得能看见头皮上青色的血管。最后才是整个人——一个老妇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黑色裤子在脚踝处磨出了毛边。她背有些佝偻,站在门口时,雨水正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在地上洇开一小圈深色。
“请问……叶葆启叶记者在吗?”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泥土般的外地口音,每个字都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挖出来的。
叶葆启连忙起身:“我就是。老人家,您快请进,外面雨大。”
他走过去搀扶,触到老人手臂时吃了一惊——那手臂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感觉到皮肤下脉搏的跳动,微弱而急促,像被困住的鸟。
老人被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双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叶葆启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她接过来,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捧着,取暖似的。热气升腾起来,在她脸前形成一小片雾,透过那片雾,她的面容显得更加模糊不清。
她抬起头,开始仔细端详叶葆启。那眼神很复杂,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记忆里,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她的眼白已经泛黄,瞳孔是混浊的褐色,边缘有些发蓝,像久旱土地上的裂缝。
“叶记者……”她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了,“我姓吴,是从河北唐县来的。”
叶葆启点点头,等着下文。河北唐县离内海两百多公里,是个以产枣闻名的地方,那种大枣据说叫“木兰红”。他记忆中似乎没有来自那里的采访对象。
老人捧着杯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热水溅出来几滴,落在她手背上,她好像没有察觉。“我女儿……叫吴莹莹。您……您还记得吗?”
吴莹莹。叶葆启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像河底的石子,明明触到了,却看不清形状。他皱起眉头,努力打捞。
见他想不起来,老人低下头,声音几乎要埋进胸口:“就是……就是螺壳镇小学……那个……被处分的王老师……她是我女儿……我后来改嫁,她随了继父的姓,叫王莹莹……”
轰的一声。
不是真的声音,是记忆炸开的声音。叶葆启感到一阵眩晕,下意识扶住了桌沿。螺壳镇小学!王老师!那个因为用针扎学生手心、罚学生跪碎玻璃而被报道的女教师!那个在报道刊登后拒不认错、在全校大会上高声辩驳的女人!那个最终被调离教师岗位、行政记大过处分的“反面典型”!
而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竟是她的母亲。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黏稠而怪异。叶葆启仿佛看见三年前的自己,那个满怀正义感的年轻记者,在螺壳镇小学的教室里,听着家长们声泪俱下的控诉。他记得那些孩子手上的针眼,像红色的星座分布在他们稚嫩的手心。他记得王老师当时的样子——四十岁上下,剪着齐耳的短发,脸色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眼神里有种近乎偏执的倔强。
“我没有错!严师出高徒!现在不管,将来就是社会的祸害!”她当时是这么说的,声音尖利得像碎玻璃。
而现在,她的母亲坐在他面前,捧着那杯快要凉掉的水,像捧着一捧即将熄灭的灰烬。
无数念头在叶葆启脑中翻滚、碰撞。她是来报仇的?来控诉一篇报道毁了她女儿的一生?还是来讨要说法的?他的手心开始冒汗,三年前的理直气壮此刻忽然变得有些摇晃。
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急急地摆手,动作太猛,杯子里的水又溅出来一些。“叶记者,您别误会!我……我不是来找麻烦的!”她的眼圈红了,那红色在泛黄的眼白衬托下显得格外触目,“我女儿……她做得不对,该罚!这个道理我懂!我活了七十三年,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今天是……是来求您帮忙的!”
帮忙?叶葆启愣住了。这个转折太突然,像是走在平地上突然踩进一个坑。他示意老人慢慢说,自己在她对面坐下,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和笔——这是记者的职业习惯,用纸笔作为面对复杂世界的盾牌。
老人开始讲述,声音断断续续,像老旧的纺车纺出的线,不时就会断掉。她讲得很慢,时常需要停下来喘气,或者努力回忆某个细节。叶葆启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记录,偶尔抬头看看她。窗外的雨还在下,滴滴答答,像是在为这个故事打着节拍。
原来,吴莹莹被调离螺壳镇小学后,去了郊区一所更偏远的小学。那地方叫“羊尾巴沟”,名字粗俗得让人难过。学校只有六个班,校舍是五十年代建的土坯房,下雨天教室里会漏水。没有教师宿舍,她在村里租了一间民房,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像蒸笼。
“她心里憋着气啊。”老人抹了把眼泪,“从小就要强,读书时永远是第一名。当老师也是,带的班成绩总是最好。那件事之后,她更拼命了,像是要证明什么,证明自己是个好老师……”
吴莹莹在羊尾巴沟小学一待就是三年。她带的毕业班,数学成绩破天荒拿了全区第三——对那样一所学校来说,这简直是奇迹。她开始获得一些荣誉,区里的“先进教育工作者”,市里的“师德标兵”提名。但没人知道,这些荣誉背后是什么。
“她每天五点起床,备课到深夜。饭也吃不好,经常就是馒头就咸菜。去年春天,她说胸口疼,自己买了点止疼药吃。后来洗澡时摸到个硬块,才去医院……”老人的声音开始发抖,“乳腺癌,中期。”
这个词从老人口中说出来时,带着一种钝重的、实心的质地,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
手术切除了左侧□□,接着是化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她干脆剃了光头。治疗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其实也没什么积蓄,一个小学教师的工资,一个货车司机的收入(她的丈夫),要养老人,要供孩子上学。亲戚朋友借遍了,欠了一屁股债。
“最近复查,医生说情况不太好,要换一种药,叫什么……靶向药。一瓶就要八千多,一个月得四瓶。医保报不了,一分钱都报不了。”老人终于哭出声来,那哭声压抑了很久,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嘶哑得像破风箱,“她性子倔,不肯求人,更不肯……不肯来找您。她说没脸见您,没脸见任何人。是我瞒着她,偷偷打听,找到这儿来的。叶记者,我知道我女儿当年对不起那些孩子,对不起家长,也……也冒犯过您。可她现在已经这样了……她才四十岁啊……求求您,能不能……能不能在报纸上呼吁一下,或者,帮我们问问,有没有什么救助政策……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老人说着,突然从椅子上滑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那声音很闷,像是膝盖直接撞在了水泥地上。叶葆启吓了一大跳,赶紧去扶她。老人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个孩子,在他手里颤抖着。
“您快起来!快起来!”叶葆启用力把她扶回椅子上。老人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用手背胡乱抹着,那双手上纵横的皱纹里嵌着洗不掉的污渍——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
叶葆启的心乱了。他重新坐回座位,看着笔记本上刚记下的几行字,那些字迹因为手的颤抖而歪歪扭扭。他点上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两人之间缓缓升起,像一道帘幕。
三年前,他写那篇报道时,一切多么清晰。是非黑白,对错分明。王老师是错的,学生和家长是对的,他的笔就是正义之剑,要斩断教育中的毒瘤。他记得写完稿子那晚,他激动得睡不着觉,觉得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为弱者发声,向不公开炮。
可现在,这个“毒瘤”的母亲跪在他面前,哭着说她的女儿快要死了。
时间展现了它最残酷的一面:它从不简单地惩罚或奖赏,而是把所有人扔进一个巨大的漩涡,让施害者和受害者、批判者和被批判者,最终都在同一个激流中挣扎。
“吴阿姨,”叶葆启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您先别急。这个事情,我记下了。”
他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那个动作很用力,像是要摁灭什么别的东西。“您女儿当年的事,一码归一码。她做错了,受到了处理。但现在她生病有困难,这是另一码事。人道主义关怀,是社会应有的温度。我会尽力帮您问问。”
他没有说“我一定帮你解决”,记者当久了,知道承诺不能轻易给。但他承诺会通过报社的渠道,联系内海市总工会、教育工会、妇联、民政局,咨询针对重病教师的帮扶政策;也会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慈善救助项目可以申请。
老人听着,眼泪又流下来,但这次是无声的。她不断点头,每点一次头,花白的头发就颤动一下,像是秋风中的芦苇。
叶葆启详细询问了情况:在哪家医院,主治医生是谁,确诊时间,已经做了哪些治疗,那种靶向药的具体名称,每个月到底需要多少钱。他问得很细,这是记者的本能——用细节构筑真实。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各种单据:病历、处方、缴费单、欠条。那些纸都已经软了,边角磨得起毛,上面的字迹有些被泪水洇开,像长出了蓝色的霉斑。
叶葆启一页页翻看,心情越来越沉重。最下面是一张照片,是吴莹莹生病前拍的。穿着白衬衫,戴着红领巾——可能是教师节活动。她笑着,但笑容很僵硬,嘴角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眼睛直视镜头,里面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不是快乐,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紧绷的、随时准备战斗的状态。
“这是她最好看的照片了。”老人轻声说,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边缘,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叶葆启把照片和单据都还给她,又给她续了杯热水。“吴阿姨,您留个地址和联系方式,我这边有消息就告诉您。”
老人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支圆珠笔和一小片纸,那是从什么包装盒上撕下来的,背面还印着“钙奶饼干”的字样。她用颤抖的手写下地址和邻居家的电话号码——她自己家没有电话。
“叶记者,真的……真的谢谢您。”她站起来,又要鞠躬,被叶葆启拦住了。
他送她到门口。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贴在地上,薄薄的一片,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看着她蹒跚下楼的背影,叶葆启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如果有一天,自己躺在病床上无力支付药费,母亲会不会也这样,放下所有尊严,去求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孩子的人?
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寒颤。
回到办公室,他坐在桌前,很久没有动。雨还在下,天色更暗了。桌上的读者来信静静地躺着,那些字迹突然变得陌生,像是某种他不认识的古老文字。他想起三年前采访过的一个家长,那个愤怒的母亲举着儿子的手,对着镜头哭喊:“她不是老师!她是魔鬼!”
当时他觉得这话虽然偏激,但可以理解。可现在,那个“魔鬼”正躺在病床上,因为付不起药费而等待死亡。
叶葆启甩甩头,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他拿起电话,开始一个个拨打。先打给报社工会主席老陈,说明情况,请他帮忙联系内海市教育工会。老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说:“葆启,你这是……以德报怨啊。”
“谈不上,”叶葆启说,“就是看见有人需要帮助。”
“行,我帮你问问。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这种事太多了。”
接着是市妇联、民政局、卫生局。每打一个电话,他都要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说到“螺壳镇小学”时,对方通常会“哦”一声,那声音里包含着太多东西:惊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评判。
“就是那个体罚学生的老师?”民政局的一个科长问。
“是她。但现在是病人。”叶葆启强调。
“明白了。我查查政策,有消息通知你。”
挂掉最后一个电话,已经是下班时间。办公室里的同事都走了,只剩他一个人。窗外的雨小了些,变成蒙蒙的雾,笼罩着整个城市。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开始亮起来,红的绿的,在雨雾中晕开,像伤口渗出的血。
叶葆启没有马上回家。他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回到了螺壳镇小学的那个下午。
那是1999年初秋,和现在一样的季节。他第一次走进那所小学时,被它的破旧震惊了。教室的窗户没有几块完整的玻璃,用塑料布钉着,风吹过时哗啦作响。操场是泥土地,下雨后就成了泥塘。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王老师——当时的吴莹莹——创造了一个奇迹:她带的毕业班,数学平均分连续三年全区第一。
采访开始时,他是带着敬意的。这样一个艰苦的环境,能教出这样的成绩,老师一定付出了很多。他甚至在笔记本上写下:“寒门师者,可敬可佩。”
但随后的家长座谈会改变了这一切。
十几个家长挤在一间小教室里,情绪激动。
家长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愤怒、委屈、无奈。叶葆启记录的手在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和愤怒的情绪。
他也采访了王老师本人。在教师办公室,她坐在他对面,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桌上,手指交叉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承认我体罚学生。”她开门见山,没有一点回避,“但叶记者,您了解这里的情况吗?这些孩子,父母大多在外打工,爷爷奶奶管不了。不写作业、上课睡觉、打架斗殴是常事。我如果不管,他们小学毕业就去混社会了。”
“但体罚是违反规定的……”
“规定?”她打断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规定能让他们考上初中吗?规定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吗?我知道外面怎么说我,说我是‘变态’,是‘恶魔’。但您看看我教过的学生,有多少考上了县重点中学?如果没有我,他们现在可能在工地上搬砖,在餐馆里端盘子!”
她的眼睛很亮,有种病态的光。“我是为他们好。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
采访结束时,叶葆启心情复杂。他理解她的出发点,但不能认同她的方法。更重要的是,那些孩子恐惧的眼神是装不出来的。
报道登出来后,引起了轩然大波。教育局迅速介入,调查,处理。处理结果公布那天,叶葆启又去了螺壳镇小学。王老师正在收拾办公室里的个人物品,动作很慢,一件一件,像是要和每个物件告别。
看见他,她停下来,直直地看着他。“叶记者,您满意了吗?”
他没说话。
“您毁了一个老师,但您救不了那些孩子。”她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接替我的老师下个月才来,这个月他们没数学课上。这就是您想要的正义?”
她抱着纸箱离开时,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拖得很长。有学生躲在教室窗户后面偷看,但没有人出来送她。
叶葆启站在原地,忽然有些恍惚。他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三年过去了,这个问题依然没有答案。而现在,这个问题以更残酷的方式回到他面前。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吓了他一跳。是素琴打来的,问他怎么还没回家。
“遇到点事,马上回。”他说。
挂掉电话,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雨夜中明明灭灭,每一盏灯后面,都是一个家庭,一个故事,一段人生。记者这个职业很奇怪,总是闯入别人的故事,留下一些痕迹,然后离开。但那些故事并不会因为你的离开而结束,它们会继续生长,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与你相遇。
他把老人的地址和病情摘要抄了一份,放进公文包。关灯,锁门,下楼。
雨已经停了,但空气湿漉漉的,吸进肺里有种沉甸甸的感觉。自行车棚里,他那辆老凤凰静静立着,车座上积了一小摊水。他用袖子擦干,骑上去。车轮轧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无数细小的叹息。
接下来的几天,叶葆启像个真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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