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4年深秋的一个午后,内海市的天空呈现一种罕见的铅灰色,像是有人用蘸满陈年墨汁的毛笔,在天幕上缓缓拖过。风从渤海湾吹来,带着咸腥与煤烟混合的气味,钻进《内海都市报》报社老楼的每道缝隙。
叶葆启站在六楼会议室的窗前,望着窗外。他五十九岁的眼睛已有些浑浊,但此刻却异常明亮——仿佛有两簇小小的火焰,在瞳孔深处摇曳。今天,他要为自己“十七岁的孩子”举行一场庆典式的告别。
会议室里漂浮着旧纸张、旧地毯和旧时光的气味。墙上挂着的那些照片,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灰白光线中,仿佛有了生命。1997年春,第一场“听潮阁”的照片已经泛黄,画面中那位自来水公司的经理,年轻得让人心疼,他紧握着黑色话筒的手指关节发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那时谁也不知道,这个略显仓促的开场,会延续十七年。
“它们在看我们呢。”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叶葆启转身,看见退休的区长老王正仰头端详那些照片。老王今年七十三了,背微驼,但眼睛仍像鹰一样锐利。
“是啊,”叶葆启轻声说,“每一张都在看。我有时深夜加班路过这间屋子,能听见他们在里面低声交谈。”
老王笑了,露出几颗银色的假牙:“你这老记者,还是这么会说故事。”
但叶葆启没有笑。他说的是真话。至少在他的感知里是真话。那些照片里的面孔,那些记录本上的字迹,那些录音带里尚未完全消散的声音,都在这个空间里形成了某种场域,某种记忆的结界。十七年来,数十万个电话,数万人次来访,无数被解决的问题和未被解决的遗憾——所有这些能量都沉淀在这里,如同古老庙宇中积累的香火。
下午两点,与会者陆续到来。
七十八岁的社科教授老赵拄着拐杖,他的眼镜链子闪闪发光,像某种神秘的装饰。街道居委会主任李兰提着一袋自家种的枣子,硬是塞给每个到场的人。还有几位老读者——王大妈穿着二十年前流行的绛紫色外套,口袋里露出一角泛黄的报纸;退休工人老陈手里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他十七年间写给栏目的二十七封信的复印件。
最后到场的是几位曾经“听潮”的领导,如今大多已退休。他们彼此握手、拍肩,称呼着彼此过去的职务,声音里有一种卸下重担后的松弛,又夹杂着一丝对往日权力的微妙眷恋。
叶葆启看着这些人,突然产生一种幻觉:他们不是走进会议室,而是从墙上的照片里走下来的。他们的年轻版本仍固定在相框里,而年老的自己则在房间里移动、交谈,形成一种奇异的时间叠影。
“开始吧。”他对自己说,也对着满屋的幽灵说。
座谈会以叶葆启的发言开场。他没有拿讲稿,只是将一摞厚重的记录本搬到桌上。那些本子的封面磨损严重,边角卷起,纸张因为常年翻动而变得柔软如绒。
“这是第一期到最后一期的值班记录,”他的手指拂过封面,灰尘在光线中起舞,“每一页都记着来电人的诉求、接听官员的答复、后续处理情况。有些字迹工整,有些潦草;有些页面沾着茶渍,有些角落画着无奈的简笔画。”
他翻开其中一本,1998年夏天的记录。某页上有一滴已经变成褐色的血迹。
“这是房管局老刘留下的,”叶葆启的声音很轻,“那天他重感冒,流鼻血,但坚持接完了所有电话。晚上十点,最后一个电话是城中村危房户打来的,说屋顶漏水,不敢睡觉。刘局长听完,直接去了现场,变成了雨夜抢险指挥。”
会议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那滴干涸了十六年的血,仿佛能听见当年电话里的雨声。
王大妈是第一个发言的群众代表。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份珍藏的报纸,2002年11月28日的《内海都市报》,第四版整版是“听潮阁”特别报道。
“看,”她的手指点在泛黄的版面上,“这张照片里,供热公司的孙总正接我电话呢。我那天急啊,我们那栋楼老人多,暖气片都是凉的...”
她的讲述开启了某种闸门。随着她的声音,叶葆启看见——真的看见——会议室里浮现出当年的场景:年轻的王大妈站在寒冷的公用电话亭里,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玻璃;报社这间会议室里,孙总额头冒汗,一边接电话一边在便签上疾书;然后是换热站的工人在深夜抢修,蒸汽在冬夜里升腾如鬼魅;最后是温暖的房间里,老人们安然入睡的脸。
这些影像如薄雾般在现实空间叠加,又缓缓散去。叶葆启眨了眨眼,不确定是自己想象过度,还是这房间真的记住了太多故事,以至于能在特定时刻重演记忆。
“...所以我要谢谢这个栏目,谢谢叶记者。”王大妈结束发言,擦拭眼角。
叶葆启点头,在记录本上写下:“暖气,2002年冬,已解决。”其实不用写,他记得每一个细节,包括王大妈当时电话里的哭腔,和三个月后她送来的那面锦旗上略显蹩脚的绣工。
老赵教授从学术角度发言,但他的话语间飘散着某种超现实的意味。
“在社会转型的特定历史褶皱里,‘听潮阁’这样的实践,就像一株奇异的植物,在缝隙中生长出来。”他的眼镜反射着灯光,让人看不清眼睛,
教授说话时,叶葆启注意到那些记录本微微颤动,仿佛书页中的字迹在窃窃私语。有一本自动翻开到2005年春天的部分——那是城管人员“听潮”的日子,当天接听了七十二个电话,大部分是投诉占道经营的。
“这种直接沟通的形式,将官员置于一种‘被观看’‘被质询’的透明状态,”教授继续道,“就像古代县太爷升堂,但这次,围观的不只是堂下百姓,还有数十万读者。产生了奇妙的治理效应...”
叶葆启走神了。他想起那位城管局长,姓韩,一个彪形大汉,却在接听一个卖菜老太太的电话时,突然哽咽。老太太说她儿子死了,媳妇跑了,只剩她和孙女,靠一个小菜摊过活,城管却天天来赶。“我也要养家啊,”韩局长当时对着话筒,也对着满屋的记者说,“但规矩就是规矩...”那天晚上,他自掏腰包买了老太太所有的菜,还帮她找到了一个合法摊位。这事从没见报,只留在值班记录和叶葆启的记忆里。
“...所以即使形式终结,其精神遗产将在新的媒介生态中变异、延续。”教授结束了发言。
会议室响起礼貌的掌声。叶葆启看见,在掌声中,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里的人物,似乎也轻轻点了点头。
退休老区长王志国的发言把大家拉回到更具体的历史情境中。
“我第一次来‘听潮’,是2001年,管城建的时候。”老王的声音沙哑,像老旧收音机,“那天接了四十多个电话,全是骂我的。道路施工扰民、拆迁补偿不公、规划说变就变...挂掉最后一个电话,我衬衫湿透了,不是热的,是冷汗。”
他顿了顿,环视四周:“但那是我从政二十多年,上过的最重要的一课。在办公室看文件,那些‘群众诉求’只是数字和案例;在这里接电话,你能听见呼吸声,听见哽咽,听见绝望或者希望。政策不再只是文本,而是具体人生的转折点。”
随着他的讲述,叶葆启又产生了幻觉:会议室里浮现出不同年代官员接电话的剪影——有人正襟危坐,有人抓耳挠腮,有人对着空气比划,有人把脸埋进手掌。这些半透明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合唱,虽然无声,却充满了语言的能量。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下岗工人,”老王继续说,“他说一家三口住十五平米,女儿十六岁了,还和父母睡一屋。他打了三十多个部门的电话,没解决。在我们栏目,我接到了。三个月后,他们家分到了廉租房。搬家那天,他打电话到报社,不是找我,是找接线的记者,说‘替我谢谢那位领导,虽然他可能不记得我了’。”
老王停下来,喝了口水:“我怎么会不记得?我记得每一个。”
叶葆启在记录本上找到那条记录:2003年5月17日,下岗工人张建国,住房困难,转交王副区长。边缘有一行小字,是老王后来加的:“已解决,两室一厅,女儿有了自己的房间。”
随着座谈深入,房间里的“存在感”越来越强。叶葆启不是唯一感受到的人。李兰主任小声对旁边人说:“怎么觉得人越来越多了?”老陈则不时看向墙角,仿佛那里站着看不见的听众。
这种氛围在叶葆启展示那些实物时达到顶峰。
又拿出一沓信,用橡皮筋捆着。“这些是没能在栏目中解决问题的读者来信。每一封我都读过,很多问题超出单个部门权限,或是制度性难题。我留着它们,作为提醒。”
最后,他按下老式录音机的播放键。磁带嘶嘶转动,然后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九十年代特有的电话音质:
“...我丈夫在工地摔伤了,包工头跑了,医院要钱才给治...求求你们,帮帮我...”
接着是一个男声,2000年代初某局长的声音:“您别急,告诉我工地位置,我们马上介入...”
然后是2010年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我们小区的物业和开发商勾结...”
不同年代、不同声音的片段交织在一起,在会议室里回荡。那些声音如此鲜活,仿佛说话者就站在房间某处。叶葆启看见,几位老读者在抹眼泪,连一向严肃的赵教授也摘下了眼镜。
磁带播完了,但余音似乎还在空气中振动,融入房间本身的声音记忆层中。
自由讨论环节,大家开始谈论栏目的局限与终结的必然。
“有时候只是个出气筒,”一位退休局长直言,“老百姓知道有些问题解决不了,就是想找地方喊一喊。”
“新媒体时代,微博微信太快了,”李兰主任说,“我们社区现在有微信群,发现问题拍照上传,比打电话快多了。”
“但那些碎片化的投诉,能形成真正的压力吗?”赵教授质疑,“‘听潮’的仪式感和媒体曝光度,是随手发条微博能比的吗?”
叶葆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记录本的封面。他能感觉到,这个陪伴了他十七年的“孩子”正在一点点消散,如同晨雾在阳光下。但他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凝聚,在转化。
一位一直沉默的老读者,退休教师周文,缓缓举手。他八十岁了,说话很慢,但每个字都清晰:
“我孙子教我用微信,我也在群里看消息。但那些碎片,就像沙滩上的脚印,潮水一来就没了。”他停顿,寻找着词语,“‘听潮’不一样。它是一棵树,长在固定的地方,年轮一圈圈增加。你打电话时知道,会有个真人接听,会有记录,会登在报纸上,会留在某个地方。这种‘实在感’,现在越来越稀罕了。”
叶葆启感到心头一震。老人说出了他自己未能表达的感觉——在这个日益虚拟化的时代,那种具身的、有仪式感的、留下物理痕迹的沟通,正在变成奢侈品。电话机、记录本、签名、盖章、纸质报纸...这些看似陈旧的形式,却承载着某种不可替代的“真实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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