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30日的黄昏,天空呈现出一种熟透了的柿子般的橙红色。叶葆启站在《内海都市报》五层红砖楼的窗前,看见西边天空裂开一道口子,光从那裂缝里倾泻而下,浇在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那些光是有重量的,他二十三年来看过无数次这样的黄昏,每一次都感觉光像麦粒般砸在肩上。
今天是他作为在编记者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明天,七月一日,他将满六十周岁,正式退休。这个数字在他舌尖上滚动时,尝起来像一枚生锈的硬币。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他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同事们正在准备一场“突袭”。二十三年前,1992年那个雨夜,他抱着纸箱子忐忑地推开这扇门时,地板还是新漆的,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如今地板被无数双脚磨出了凹陷,那些凹陷里积淀着二十三年的灰尘、汗水和掉落的头发——他自己的头发,也从浓密乌黑变得稀疏花白。
下午四点半,门被推开了。
第一个进来的是陈秉烛,已经退休七年的老主任。陈秉烛的背驼得更厉害了,像一棵被岁月压弯的枣树。他的手里没有拿任何东西,但叶葆启看见他身后跟着一串影子——那些都是已故的、调离的、消失在时间长河里的老同事们的影子。魔幻的是,在黄昏的光线里,那些影子确实拉得很长,在绿色的水磨石地板上蠕动。
“葆启啊。”陈秉烛的声音像从一口深井里打捞上来的湿漉漉的石头。
接着涌进来一群人:现任群工部主任,一个四十出头、头顶已现荒原的男人;解平生,他的老搭档,右眼在1998年抗洪报道中被树枝戳伤,如今看人时总是斜着;曹东方,因报道化工厂污染被威胁,左耳听力只剩三成。
还有那些他带过的年轻人——如今也已不年轻了。他们的脸叠加在一起,像一本快速翻动的相册,叶葆启能在每张脸上看见自己曾经播下的种子:有人学会了他的追问方式,有人继承了他的书写习惯,有人连拿采访本的姿势都和他一模一样。
“光荣退休”的红色条幅被挂上墙壁时,叶葆启注意到条幅的右下角有一小块暗红色污渍,像凝固的血。1997年,也是这样的条幅,欢送老校对员王师傅时用的就是这一条。王师傅退休三个月后脑溢血去世,条幅被收回仓库,如今又拿了出来。这些物件比人活得长久,它们吸食着人的气息,变得越来越沉重。
陈秉烛第一个握住他的手。老人的手像枯树枝,却出奇地有力。“葆启,你这三十多年...”他顿了顿,眼里泛起浑浊的光,“你记得1994年冬天,咱们去采访矿井塌方吗?”
叶葆启当然记得。那时陈秉烛还是主任,他们坐了八小时拖拉机进山,又在雪地里徒步三小时。塌方的矿井像大地张开的黑色嘴巴,吞没了十七个矿工。家属的哭声在山谷里回荡,被风拉长、扭曲,变成非人非兽的哀嚎。他们采访到半夜,手冻得握不住笔,就用嘴里呵出的热气暖一暖,继续写。
“你写的稿子,”陈秉烛继续说,“让十七个家庭拿到了赔偿。有个寡妇后来给你寄了一袋核桃,记得吗?”
“记得。”叶葆启说。其实那袋核桃他并没有吃,分给了办公室的同事。但核桃壳在抽屉里放了很久,偶尔拉开抽屉,能闻到一股山野的气息。
现任主任送上鲜花和纪念品。鲜花是百合,香气浓郁得让人头晕。钢笔礼盒是檀木的,刻着“秉笔直书情系民生”八个字。叶葆启接过盒子时,感觉盒子在手中轻微搏动,像一颗小心脏。他打开一条缝,看见那支钢笔静静地躺着,笔尖闪着冷光——那是一支新笔,还不曾吃过墨水,不曾犁过纸张。
“谢谢。”他说。声音有些哽咽,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突然涌上来的疲惫——一种积攒了二十三年的疲惫,在这一刻决堤了。
解平生走过来拥抱他。这个独眼老伙计身上有股永远散不去的烟草味和旧纸张的气息。1998年长江抗洪,他们在溃堤处站了三十六个小时,解平生的右眼就是那时受的伤。血顺着脸颊流下来,他只用脏袖子擦了一把,说:“妈的,这下看得更清楚了——用一只眼才能看见真相。”那是解平生说过的最像诗人的话。
曹东方拍他的肩,拍得很重。这个耳朵半聋的男人,如今说话必须很大声,像是要穿过一堵厚厚的墙才能让人听见。“老叶!以后钓鱼去!”他吼道。2005年,曹东方因为报道化工厂污染,接到匿名电话:“再写就让你全家喝污染水。”他没停笔,只是把妻儿送回了老家。报道发表后,工厂被关停,但曹东方的左耳在一个夜晚突然失去了大部分听力。医生说可能是压力太大,也可能是某种未知的毒素。曹东方自己说:“是那些被污染的水鬼捂住了我的耳朵。”
年轻人们围上来,说着感谢和祝福的话。他们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变成嗡嗡的合唱。叶葆启在这合唱中听见了自己二十三年前的声音——年轻、急切、充满确信。那个声音如今藏在他的喉咙深处,已经很久没有出来了。
蛋糕被推出来,上面插着“60”字样的蜡烛。烛光摇曳,在每个人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叶葆启看着那些阴影,突然想起自己报道过的一场火灾——1999年城南老街区失火,烧了十三户人家。他在现场看见一个老妇人对着废墟哭泣,她的脸在消防车旋转的红光中明明灭灭,像一幅破碎的油画。那一刻他明白了,记者的职责就是收集这些明明灭灭的脸,让它们不被遗忘。
吹灭蜡烛时,他许了一个愿:希望自己写过的那些故事,能像这些烛烟一样,升到某个地方,被储存起来。
欢送会结束,同事们陆续离开,留下他一个人整理物品。办公室突然空旷起来,但那些刚刚离去的人的气息还悬在半空,与灰尘共舞。黄昏的最后一道光从西窗斜射进来,光柱中无数尘埃旋转,像微型星系。
他的办公桌用了二十三年。木头是实木的,被岁月盘出了包浆,有些地方被胳膊磨得凹陷下去,正好契合他小臂的弧度。这桌子记得他的体温,记得他伏案写作时的每一次叹息、每一次兴奋的轻敲、每一次愤怒的捶打。
他开始整理抽屉。
第一个抽屉里是采访本。一本挨着一本,按年份排列,从1992年到2015年,二十多本。他抽出一本——1993年的,黑色硬皮,边角已经磨损。翻开,密密麻麻的字迹像蚂蚁军团,爬满每一页。
1993年4月12日,晴。采访城西棚户区拆迁户。李桂花,62岁,丈夫早逝,独子工伤瘫痪。拆迁补偿不够买新房,她说:“我就死在这里,让他们把我埋在这块砖下。”
他记得李桂花。干瘦的老太太,眼睛却亮得吓人。报道发表后,区里重新评估,提高了补偿。李桂花搬走前,托人给他带来一双纳好的鞋垫——粗布,针脚密实,绣着简单的花纹。他没舍得用,收了起来,后来不知所踪。但此刻,当他抚摸着采访本上那些字,鞋垫的触感突然从指尖传来:粗粝、温暖,带着老人手上的茧。
继续翻。
1997年6月30日,那一夜他写了五千字的特稿,写完时天已微亮。走出报社,晨光中的城市安静得像刚经历完一场分娩。他在早点摊喝了碗豆浆,卖豆浆的妇人哼着歌,是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那一刻,他前所未有地爱这座城市,爱它的肮脏与辉煌,爱它的眼泪与笑容。
采访本一本本翻开,字迹从青涩到成熟,从工整到潦草。有些页面有水渍——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分不清。有些页边有茶渍,有烟灰烫出的小洞。这些本子记录着城市的夜晚、百姓的呼声、突发的事件、远方的见闻。它们是时间的琥珀,封存着无数个瞬间。
最厚的一本是2008年的。那一年有大悲大喜:南方雪灾、汶川地震、北京奥运。他在汶川待了二十八天,笔记本里夹着地震废墟的照片、失去亲人的灾民写下的字条、志愿者的联系方式。有一页上,他用红笔写着:“5月19日,全国哀悼日。下午2点28分,鸣笛声响起时,整个灾区的哭声像大地在呜咽。”
那本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贴着奥运火炬在内海传递的照片。照片背面,他写了一行小字:“从废墟到火炬,这个民族在哭泣后依然能奔跑。”
他把采访本整齐地码进一个纸箱。纸箱很快满了,那些本子的重量超出了物理范畴——它们承载着二十三年的记忆,比铅还重。
第二个抽屉里是获奖证书和奖牌。他粗略数了数,一百五十多个。最早的市好新闻奖,证书纸张已经发黄,印章的颜色褪成了淡红。最近的是2014年新闻奖的奖牌,铜质,沉甸甸的。
他抚摸着那些烫金的字,突然笑起来。2001年,他因为揭露医疗黑幕的系列报道获得第一个国家级奖项。颁奖典礼在北京,他穿着借来的西装,站在领奖台上手足无措。回程的火车上,他把奖牌放在小桌板上,看了整整一路。邻座的小孩问:“这是金牌吗?”他说:“不,这是责任。”
如今这些奖牌安静地躺在抽屉里,像冬眠的动物。他把它们放进另一个纸箱,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什么。
第三个抽屉里是读者来信。他保留了一些有代表性的,用橡皮筋捆成几扎。最上面的一封,信封已经泛黄,邮戳模糊,但还能辨认出“甘肃”二字。
是郭熠轩的信。那个1996年因工受伤、求助无门的打工青年。叶葆启的报道让他拿到了赔偿,他送来锦旗,上面绣着“爱国主正义,为民解忧愁”。几年后,郭熠轩寄来这封信,报告近况:开了个小五金店,娶了媳妇,生了个儿子,取名“念恩”。信的最后写道:“叶记者,您是我命里的贵人。我常跟儿子说,长大后要像您一样,帮需要帮助的人。”
叶葆启记得郭熠轩送锦旗那天的情景:年轻人羞涩地笑着,锦旗卷得不太整齐,露出一角红色。那面锦旗后来一直挂在他办公桌对面的墙上,如今已经褪色,红色变成了粉红,金字也不再耀眼。他小心地从墙上取下,锦旗的布料脆弱得几乎一碰就要碎掉。他仔细叠好,放进装信件的纸箱。
下一封信来自吴老师。1999年“螺壳镇小学”事件,危房教室在大雨中坍塌,三名学生受伤。吴老师为了保护学生,自己的腿被砸断。叶葆启的报道推动全市校舍安全大检查,吴老师也得到了更好的治疗。她在信中说:“腿已经不太疼了,只是下雨天会酸麻。但我还在教书,换到了新校舍,明亮得很。孩子们的笑声是最好的止痛药。”
信里夹着一张照片:吴老师坐在轮椅上,被孩子们围着,所有人都笑得灿烂。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谢谢您让我们被看见。”
信件一封封整理,纸箱渐渐满起来。这些信件是有温度的,即使在空调房里,他也能感觉到它们散发出的微弱热量。那是人的温度,是感激、是信任、是倾诉的欲望。作为记者,他是一座桥,连接着个体的苦痛与公共的视野。这些信件证明,桥的那一头,确实有人走过来了。
桌角摆着全家福,五十岁生日时拍的。妻子素琴,头发还未全白,笑得温柔;儿子叶舟,那时刚结婚,西装笔挺;儿媳腼腆地笑着;还有刚满月的孙女笑笑,被素琴抱在怀里,一团粉嫩的肉。照片上的他自己,眼角已有深刻的皱纹,但眼神明亮,对未来仍有期待。
五年过去了。素琴的头发白了大半,叶舟当了父亲后稳重了许多,儿媳生了二胎,笑笑已经会上幼儿园、会画画、会搂着他的脖子说“爷爷我最爱你”。时间是一只贪婪的兽,吞食着青春,留下骨骼般坚硬的回忆。
最后,他拿起那支用了十五年的黑色钢笔。笔身已经被磨得光滑,镀层脱落处露出底下的铜色,像伤口结的痂。这支笔写过无数稿件:揭露黑暗的、颂扬光明的、记录平凡的、追问真相的。笔尖劈过叉,他用镊子小心修好;吸墨器老化,他换了新的;笔帽裂过缝,他用胶带缠好继续用。
此刻,钢笔静静地躺在掌心,他能感觉到它的“记忆”。那些被它书写过的文字,那些在深夜流淌的思绪,那些愤怒的颤抖和同情的叹息,都储存在这支笔的金属和塑料里。如果笔会说话,它会讲出多少故事?
他拧开笔身,看见墨囊里还有小半管蓝色墨水。二十三年来,他喝掉的墨水能装满一个浴缸吗?那些墨水变成文字,印在报纸上,被无数人阅读,然后报纸被用来包油条、垫桌脚、卖给收废品的,最终化为纸浆,轮回转世。文字不死,它们只是变换形态。
他将钢笔郑重地放进装采访本的箱子。当笔触碰到那些旧笔记本时,他几乎听见了一声叹息——不知是笔在叹,还是本子在叹。
整理完毕,两个纸箱:一个装满了“历史”(采访本、奖牌),一个装满了“情谊”(信件、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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