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宁被耳边的嘈杂声惊醒,昏沉沉睁开眼睛,炽白的光晃得她眼前黑晕泛飞。眼珠转动时,牵动了眼珠后面两根筋,扯得她头痛欲裂。
阖目适应须臾,又才睁眼四顾。
眼前当是一座小镇,她靠着一株千年古柏树坐着,身周还或躺或坐着,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
打从逃出演武镇,她就高热不下,全身无力,只能任张翼虎背着她赶路。
偶尔从昏睡中惊醒,见他背着自己独行于漆黑的长夜,或踏着红灿灿的朝霞……至此刻,竟不知过去了几日。
“张翼虎?”她转头四顾,哑声嘶唤,“张翼虎……”
看遍目能所及的每一个人,却看不到那个高壮的身影,撑起身想去找他,复又头晕目眩地跌坐回去,腿软得使不上半分力气,只能哑着嗓子叫喊他的名字。
叫了良久,张望着又等了良久,她收住声音收回目光,六神无主地将脸深深埋入臂弯里。
她心里大乱,又怒又惊——定是嫌她拖累,他将她弃了!
“滚滚滚,见天那么多花子流民求治,我家郎中还养不养家了?”
“我娘子病得委实厉害,求你发发善心,施舍一剂半剂药让她退了热,来日定备厚礼来谢!”
“走不走,你走不走?”
古柏不远处,一家医馆外面起了骚乱,她含恨带怨地抬头望去。
一个青衣男子,大力推搡脚边一个潦草的高瘦花子,要花子从医馆门口滚远。
花子跪坐在地,双臂死死抱紧青衣男子的腿,脸也紧紧贴着男子的腿,口中连声乞求。
楚昭宁目光定在花子脏污的脸上,须臾,她强撑着起身,踉踉跄跄奔过去扑至花子身前,哭着去掰花子的手。
“男儿膝下有黄金,张翼虎,你给我起来。”
他将目光移向来,一见是她,眼中焦急变成惊喜:“宋梨花,你醒了?”
“松手,”楚昭宁掰着他的手,泪流满面地劝,“若有心为善,又何需你求?放开人家。”
他因走神胳膊上松了力气,青衣男子抽出腿一脚踹在他肩头,怒骂:“何来的瘟神,晦气!”
见他被人踹倒,楚昭宁展臂护在他身前,冲青衣男子嘶骂:“不愿施药便罢,何必伤人?懂不懂什么叫医者仁心?你小心遭天打五雷轰!”
那青衣男子嫌弃地拍子袍子,铁青着脸转回医馆,没搭理她。
她还欲破口大骂,却被张翼虎双臂一环揽入怀里。
他声音哑涩:“还道你醒不来了,欠你的债我怎生还?”
她听得心头酸楚,抬起手背抹了一把泪,在他肩头哽哑着抱怨:“还道你弃了我,欠我的债,我便讨不到了!”
他身子后移,双手捧着她的泪脸,四目相对,须臾,双双“噗”地笑出了声。
楚昭宁捏袖,轻轻擦拭他脸上的脏污,目光恋恋在他脸上流连,笑着笑着就又哭了。
眼前的张翼虎,乌青的眼窝深陷,两边脸颊也凹陷了。
泛着古铜色的肌肤本就粗糙,剃刮一尽的胡茬又从上唇、下颔青油油地冒出来,整个人看着憔悴又苍老,看得她心脏生生作疼。
她哽咽着问:“这是背着我走了几日?看你都瘦成干猴了,丑死个人!”
“不多,三日。”他眼里绽星芒如许,捏住她为自己擦脸的手,“可我见你如见庭花秋月,美死人!”
这三日,宋梨花烧得昏沉沉,偶自梦魇中被他唤醒,骂他几句便又迷了。
他急了,索性上了官道。
官道坦直,去到下个城邑用时最短,宋梨花的病再不能拖。
沿路,他向归乡的流民讨到一块、半块麦饼,向沿途的百姓要来一两碗粟米粥叫醒她吃,她也是吃少吐多。
夜里走不动了,怕被官兵发现,他就抱着她同道上的流民挤在一处过夜,躲过了好几波搜人的官兵。
今日终于赶到石牛镇,他硬着头皮背她进了镇子,虽无官兵,可方才那个郎中真个是“石牛”一只,心肠又冷又硬。
见他夸赞,楚昭宁绷了绷嘴,终归又笑了,欲扶他起身,却昏乎乎又跌坐下去。
他蹲到她面前,一拍肩膀:“上来,此处不怜爷,自有怜爷处,我们去找下家医馆。”
“别找了,你歇一歇。我撑撑就好,撑出剑门关,应当病就好了。”
楚昭宁欲拒,却被他强行背起。
“那可不行,你若再这样来一遭,我这条小命就被你吓没了。”
楚昭宁伏在他臭哄哄的背上,头搭在他硌人的肩头,双手环住他的颈子,丢失的安宁又盈盈满心,嘴角噙上了一抹甜笑。
这獠兵还算有良心,没弃下她不管,还背着她来小镇求医,也不怕被官府的人发现抓了。
正甜丝丝想着,就听将镇尾后门,遥遥传来如雷的马蹄声。
他腾出一只手,在额头一搭凉棚一眺目,促声:“官兵来了,百人之众,我们得走了!”
她“嗯”了一声。
他立时背着她,拖着伤腿,疾步从小镇前门奔出。
-
黄昏时分,楚昭宁自昏睡中醒来。
察觉背着她的张翼虎脚步蹒跚,喘息声又粗又重,一身汗水涝涝的,将她衣裳前襟湿透。
她拿滚烫的手指在他颈间脉搏一探,脉搏又急又浮,按之无形——气血虚到极点!
转眸四望后,她在他肩头哑声:“张翼虎,你歇歇,有吃的了,也有药了。”
他停步扭头看她,惊喜问:“有药?何处?”
楚昭宁虚软的手遥遥两指:“那边的山莓、蓬蘲果归你,水渠边的鱼腥草归我。”
二人身处官道,官道旁边,是一条狭长的引水沟渠。
沟渠临山一侧,有山泉水浸下,长满了紫艳艳、绿油油的鱼腥草。
沟渠后面葱翠的杂草间,有零星几簇红油油的山莓果、蓬蘲果藏在灌木丛里。
他大喜过望,将她背过引水渠,小心翼翼放她坐到杂草间,这才兴奋地瘸着腿钻入草丛,手忙脚乱采完果子,又回水渠摘鱼腥草。
末了回来,他将野果递到她面前:“哪个好吃,我喂你!”
“哪个都不好吃。我吃这个,能清热解毒!”她摇了摇头,拿起他怀里的鱼腥草,缓嚼慢咽。
山莓、蓬蘲熟了会变得乌紫,此际它们尚为红色,酸掉人牙,倒是这带着鱼腥味的鲜嫩草药,对她病症。
他却不知,往嘴里塞了一大把野果,嚼了两嚼被酸得五官错位,皱成一团。
楚昭宁笑了,递给他一片鱼腥草:“咳,吃这个,给你缓缓酸头。”
他接过就往口中送,才嚼了两下就呕声不止,抬袖擦舌不停,抱怨:“宋梨花,你是想谋杀亲夫啊?”
她的脸本就烧得滚烫,闻听连耳朵也烫了,啐道:“你是谁的夫?汉中王才是你的夫。”
他一愣,凑近脸冲她戏谑:“这一路,我都跟人称你为娘子,自然是你的夫。至于汉中王,你猜我与他,谁在上,谁又在下?”
楚昭宁未经人伦,也素厌高门贵户内的污遭事,恼怒捂耳:“别说了,莫脏了我的耳朵。”
见她羞恼模样,他得意地往嘴里扔了一粒山莓,再次被酸,五官扭曲地问:“吃得我满腹子泛酸水。得闲打只兔子给你吃,你可吃得生肉?”
马车没了,包袱没了,火镰自然没了。
若他果真猎到兔子,唯有生吞活剥一个法子,他倒无碍,就怕宋梨花难以下咽。
果然,楚昭宁皱起了眉头:“咳……不吃。啖生饮血,那是獠子才做的事。”
“圣人诚不欺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他苦着脸,将余下的野果几把塞到肚子里,咬牙忍痛蹲到她身前,豪气一拍肩膀。
“上来,为夫背你。我们找家人户,为夫带你讨口要饭去。”
明明是句凄凉话,却被他说得毫无悲色,听得她“噗”一声笑了,将他轻轻一推:“蜀中虎患频发,夜路又难行,你也累了,找个地方就将一夜,天明再走。”
他扭回头,拿手背在她额头一贴,正色:“那可不行,你烧得厉害,得快些赶路。”
楚昭宁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幽声:“若我死了,就将我这残躯喂狼,它们吃饱了,便不会吃你。”
他也笑出了声:“学我说话?亏你还记得!”
见他记起,她抿唇一笑,待要收手,手却被他捉住又按回脸上,深陷的眼窝里满盈着热烈的真诚。
“花花,一定要撑住,往后我给你好日子过,我养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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