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大学的行政楼如图一座巨大的象牙塔,巍峨矗立于校园中轴线上,塔尖在阳光下闪烁着威严的光芒。校长周濂与书记许继武的办公室分列在走廊两侧,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两人的执政理念南辕北辙,会议上的意见相左已是常态,甚至连办公室主任冯伟送文件时,都得精心权衡先敲哪一扇门才不会得罪另一边。
然而,在近乎凝固的紧张空气中,却奇迹般地存在一块"绿洲"——两人对于秦冰纶未来的前程出乎意料地有了难得的默契。个中缘由,对于周濂来讲,秦冰纶一直都是嫡系和心腹;对于许继武来讲,秦冰纶打通了他们许家传宗接代的关键堵点。
就在侄儿许达濠和林思齐领取结婚证的当天,钱曼莉信守诺言,开始在许继武面前替秦冰纶吹风,语调温柔却精准地落在了要害处:"说起来,这两个孩子能顺利地把证领了,冰纶可是出了大力的。中间两人险些谈崩的那会儿,要不是冰纶几次三番地去劝导,这事儿啊,还真未必能成。这份人情,咱们得记在心里。你们那个副书记赵文启明年不是要退了吗?我看呀,你也该提前考虑考虑这个秦冰纶了。"
许继武"嗯"了一声,端起茶杯,吹了吹气,并不立即接话。
钱曼莉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继续替秦冰纶说话。许继武放下茶杯,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清了清嗓子后,故意摆出书记的腔调:"嗯......秦冰纶同志嘛,确实还是不错的。"这是必要的铺垫,免得引发老婆的不满,接着话锋一转:"曼莉你是知道的,干部任用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滴。更何况省管干部呢,也不是我一人就说了算的嘛。"
钱曼莉轻轻哼了一声,语调带上了锋芒:"老许,你也别说得那么邪乎。事在人为嘛。如果你这个书记有心栽培她,至少秦冰纶就会领先别人一步的嘛。"
惧内的许继武不敢开罪老婆,摆摆手脸上挤出笑来:"我懂你的想法。我的意思是,要稳妥地办。"他刻意加重了"稳妥"二字,"周濂还有其他校领导那边,我总得去慢慢沟通吧,还有那些中层干部,也得去慢慢地做工作哩。干部问题,步子迈得太急,反而容易授人以柄,对小秦的发展未必有利。"说罢,用杯盖轻轻撇去杯沿的浮沫,眼神显得高深莫测:"培养干部,讲究个水到渠成。具体怎么操作,什么时候推,推到什么位置,还得从长计议。"
组工干部出身的钱曼莉知道也不能逼得太紧。现在许继武松了口,目的就算初步达到了。她脸上重新绽开笑容,给许继武续上热茶开起了玩笑:"行,我也就是这么一提。具体怎么办,当然还是得看你许书记运筹帷幄咯。"
开完党委会后,许继武特地将周濂留了下来。许继武弹了弹烟灰,仿佛不经意地说道:"周校长,最近我一直在思考我们班子梯队建设的问题。文启书记明年退休,得有人顶上来啊。"
周濂其实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那就是权力扶持秦冰纶上位。他担心轻易说出秦冰纶的名字会引起许继武的警惕,便故意试探许继武:"干脆等上面'空降'好了,省得一些麻烦。"
许继武蹙了蹙眉,干脆抛出自己的想法:"'空降'也有'空降'的弊端哩。我看秦冰纶同志就不错嘛,年轻有为,上次输给孟超后,精气神还是很饱满的。"
周濂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许继武明确提出秦冰纶的名字其实正合他意。奇怪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醋意和警惕掠过心头——秦冰纶一直是我的人马,怎么现在倒成了他许继武眼中的红人,莫不是秦冰纶有了二心?或者是许继武已经将她"策反"了过去?
周濂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一丝沉吟的笑容,语气平和却带着针尖:"许书记的眼光自然是准的。小秦呢也确实非常优秀,"肯定了半句后随即话锋微妙一转:"不过......正因为年轻,有时候可能稍显锋芒锐利了些。我听说最近和莫笑非就学科建设的事情闹得有些不愉快,这虽然是业务上的争论,但也说明小秦在处理复杂人际关系和平衡各方利益方面,可能还需要一点点历练和沉淀嘛。"
许继武夹着烟的手指停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讶:谁都知道秦冰纶是他周濂的嫡系,现在他非但没有顺水推舟,反而挑起了秦冰纶的毛病,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许继武迅速压下惊讶,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甚至带着点夸张的凝重:"哦?还有这种情况?周校长提醒得很及时啊!如果这样,那我们还得仔细观察观察。"他顺势把烟摁灭,显得从谏如流:"既然校长还有顾虑,那这事确实不宜操之过急。没关系嘛,目前可供挑选的余地还是有的。"
这下轮到周濂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本意只是想稍微拿捏一下,挫挫许继武的"抢功"势头,没想到许继武现在顺杆爬了上来。这怎么行呢。秦冰纶是他布局未来班子建设的重要棋子,岂能让许继武将目光移向了别人?想到这里,周濂哈哈一笑,刚才那点微妙的批评瞬间烟消云散:"其实我并不是反对书记对小秦的看重,我的意思是在培养的同时要让年轻人能看到自己的不足并加以改进,这样不是更加优秀对事业更加有利的嘛。你说得没错,现在就是要培养小秦这样有闯劲、有激情的年轻干部,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干部呢。值得培养嘛。"
周濂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许继武看得跟明镜似的,心里暗笑了一声,嘴上却连说了两句"那就好"。
回到办公室,周濂亲自拨通了秦冰纶的电话。在鼓励了一番后,毫不隐晦地告诉秦冰纶自己主动和许继武商量了重点培养她的事情。一分钟之前,秦冰纶已经从电话里听到了许继武几乎同样的意思,但她自然不会说破。受了两位主要领导的双重鼓励和厚爱,秦冰纶精神倍增,更加投入精力到第五届中国古代史年会承办权的争取工作中去。
两年一届的年会是历史学界的顶级学术峰会,因为参会人员不乏海内外的学术大腕,因此各地官方都显得十分重视。吴若甫在任时,两次亲自出马申办都是铩羽而归。现在校长接力棒交到了周濂的手里,周濂已经将其作为自己的头号政绩工程加以推进,并亲自责成秦冰纶所在的历史学院具体负责申办工作。
秦冰纶的压力可想而知。好在她的姨父林城外是历史学会的秘书长,对年会申办的要求和技巧自然有很多“秘籍”可以传授。在他的建议下,秦冰纶陪同周濂亲自去北京拜访了学会会长,会长却含糊地打起了太极,只是暗示今年的申办竞争空前的激烈。
周濂心里清楚,这样的大事肯定绕不开许继武,便主动将自己的想法向这位书记作了通报。许继武历来态度明确:只要不碰干部工作,其他一切“悉听尊便”——只不过,这个“尊”字,在周濂这里是要打折扣的。与对待老校长吴若甫时的敬畏不同,许继武对这位新校长多少带点审视和保留。当周濂提出要划拨五十万作为年会申办的专项经费时,许继武没点头也没摇头,只微微一笑,顺手就把球踢给了分管财务的副校长江川。
江川一年前是与周濂竞逐校长的对手,落败之后那口气至今还没喘匀。周濂刚走进他办公室时,财务处长正巧在汇报工作。早已接到许继武电话的江川故意把话题引到今年的机动经费上。他抬高了声音,看似批评财务处长,实则句句说给刚进门的周濂听:“五百万的机动经费,这才半年,就剩不到一百万?你们怎么把关的!”
财务处长是江川的心腹,当然明白副校长的弦外之音,便立即配合着自我检讨,表态接下来一定严控支出、加强管控。
两人一唱一和,节奏恰到好处。话音落下,几乎同时起身,笑脸相迎。机动经费使用过快,周濂自己也批评过。但江川偏选在这个时候旧事重提,摆明有一半是说给他听的。周濂强压住不快,原本打算争取经费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苦笑感叹:“江校长这个财神爷,确实不容易。”
江川耸了耸肩,强挤出点笑容,自言自语的声音清晰得刚好能被周濂听见:“校长,愁人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都跟书记提了,要不调整一下分工算了。”
这话里的意气与挑衅,周濂听得明明白白。他捺住性子,勉强安慰几句,最终冷着脸推门离开。
当周濂说出了自己囊中羞涩的窘境时,秦冰纶似乎早有预备,笑呵呵地说了声"这个好办"。在周濂的追问下,秦冰纶说出了林书锦父亲愿意赞助这笔钱。当秦冰纶告诉林父的公司是靠做公墓墓碑起家的背景时,头顿时摇得象拨浪鼓似的,口气也变得严厉起来:"他不是想给他儿子林书锦铺路的吧?我看秦院长你还是谨慎点好,小心被人利用惹火上身。"
这句话让秦冰纶立刻噤声,不敢再作坚持。
年会申办已经箭在弦上,经费缺口必须解决。思来想去,周濂决定动用老校长吴若甫的关系去做副省长同学的工作。没想到事情出奇的顺利,副省长本就是学历史出身,答应得十分爽快。
走到门口,吴若甫有意叮嘱道:“这事不用和书记讲是我牵的线呢。”
周濂以为吴若甫说的是反话,赶紧表态:“那怎么行?您帮了这么大的忙,不仅书记,班子成员都应该了解您对学校的关心才是。”
吴若甫连连摆手,将声音压低了些:“我的意思,往财政厅递交报告的事情,可以让小顾陪着财务的同志一起去的嘛。”
周濂一下子明白了吴若甫的意图:这是要给女婿赚一份功劳。赶紧朗声说道:"您放心好了。我会给书记讲的,这个功劳一定要给明远记上一笔的。"
当财务处副处长亲自来到教研室请顾明远一起去财政厅跑审批手续时,顾明远觉得莫名其妙,正要拒绝,吴雅娟的电话打了过来,神神秘秘说了句“跟着去就行了”。便挂断了电话。晚饭时,当吴雅娟说出实情时,顾明远的火一下子被点了起来:“以后别总是替人做决定好不好?我今天本来有一个重要的讲座的。"
气得吴雅娟在心里骂了句"苕货",嘴上忍不住数落起来:"爸这是在给你铺路知道的吧?这是别人想都想不到的美事,就你清高。"
顾明远的火气这下子蹿出了胸腔,两分冷笑里藏着八分的倔强:"我有手有脚的,为什么要别人铺路?"
顾明远的话将吴雅娟的小姐脾气也撩发了起来:"你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嘛。你装什么清高呀?我爸递来的青云梯,别人跪着都够不着,怎么,你还嫌硌脚了?"
顾明远两年来没少领教吴雅娟的小姐脾气,干脆放弃抵抗,找了个借口去教研室“避难”。
为了增强申办成功的保险系数,根据姨父林城外的建议,秦冰纶特意为四位有“重大话语权”历史界大腕安排了一对一的联络员提供贴心服务。莫笑非主动提出要为年会申办作贡献,秦冰纶干脆送个顺水人情,将对接安排的活儿交给了他。
莫笑非不想让别的联络员接触自己的导师林城外,便有意想让秘书江小北对接他,没想到江小北一看见名单里有省社科院院长,拿起笔来直接将自己安排给了社科院院长,并嗲着声音请求莫笑非牵线引荐,说是将来肯定有用得着的地方。无奈之下,莫笑非决定让林书锦来顶替江小北,林书锦一口回绝,说是要做清北大学车曦照教授的联络员为以后读博做准备。在无可选择的情况下,莫笑非只有顾明远这一个选择了。
按照约定,明天是和林城外第一次见面的时间。顾明远来到教研室,为明天的见面做些准备。
第二天一大早,按照约定的时间,顾明远来到了林城外位于罗家山山腰的家。
罗家山不高,在江城却是一道风骨清峻的存在。这主要归因于散落在山间几十幢民国时期的别墅,它们如同停云栖鹤般隐逸在苍松翠柏俢篁丛中。到达山脚时,顾明远抬头上望。晨雾里,几角飞檐若隐若现,偶有琴声淌出,俨然有些山水画的灵动意境。
沿着山石小径,顾明远按图索骥找到了林城外的家。
门铃响后,一个大约四十岁腰间系着围裙的女人轻轻拉开了纱门。
顾明远不敢妄自判断女人身份,只好礼貌地点头微笑并自报了家门。
女子显然已经受过交代,热情地将顾明远引了进去,语气很是客气:"林教授这会正在山顶上研习太极拳。请您等候。"说罢,将一杯菊花茶递到了顾明远的手中。
趁着女人忙碌的时候,顾明远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客厅。客厅里没有电视,全是书架,看起来更像是个书房。东北两面墙都是高到屋顶的书架,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连木质地板上也堆满了发黄的老式线装书。因为外面的树木过于葱茏,使得室内的光线柔和却略显幽暗。
顾明远有点无聊,拿着茶杯在书架前徘徊,几幅相框吸引了他的目光。
顾明远紧走两步趋上前去。中间的大相框里,一位蓄着两绺髭须、穿着长衫的老者坐在藤椅上,旁边站着一位穿着绛色蝙蝠衫、下身穿着发白牛仔裤的年轻女子。顾明远正觉得这父女俩的打扮有趣,忽然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再凑近一看,身体顿时被电击成了一尊雕塑:相框里的女子不正是多年前火车站偶遇的"民国女学生"吗?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顾明远的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血液在耳畔轰鸣。他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伸手扶住身旁的书架以稳住身体。五年前那个清晨的画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火车站台上,那个穿着民国风格衣裙的女子,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侧影,那个他寻觅多年而未得的梦中人。视网膜上残留的影像与眼前重叠,顾明远紧张激动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感觉脖颈被衬衫领口勒得呼吸有些困难。
这一刻,无数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震惊、狂喜、困惑、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痛苦。五年了,他无数次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无数次在梦中与她相遇,却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顾明远完全被紧张和激动所包裹,以致于林城外站在他身后都浑然不觉。他的整个世界仿佛缩小到了那张照片上,那个微笑着的女子似乎正透过相框玻璃注视着他,唤醒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渴望与遗憾。
看见小伙子丝毫没有反应,林城外只好问立在旁边的女人:"杜姨,他是?"。
杜姨赶紧拽了一下顾明远的衣袖:"顾老师,林教授回来了。"
魂不守舍的顾明远转过身来,穿着宽松太极服、面色有些苍白的林城外正站在自己身后。
顾明远心里惊呼起来:他不就是火车站站在女子身旁的男人么?原来他就是林城外教授啊。
顾明远有些手足无措,菊花茶杯险些掉到了地上。站在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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