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持意神色一顿。

若这些人正在谈一些外人不该听的话,那他来得好像很不是时候。

他想先转身离开,木沉雪身旁那身着绯色衣袍的男子却已转身向他,作揖道:“这位便是施恩照看了我家公子多日的苏涯苏公子吧?”

这话可真是抬举他了。

木沉雪其实根本用不着他搭救相助,全然是他见色起意,硬要把人邀上船。

沈持意实话实说道:“照看说不上……”

栏边的男人听得他的声音,侧过身来。

他喊:“苏公子。”

玄布遮挡这人那双幽和静雅的眸子,身后天光绘出侧脸轮廓,埋下阴色,藏住神情。

这般模样瞬间勾起沈持意昨晚回忆,想起月光从半开的窗缝泄入,昏暗夜色只能照出这人模糊剪影。

那时,他的眼前同碧湖映着的星河似的暧昧不明,耳边是那人秉礼又暗藏汹涌的低喊:“苏公子。”

冷风拂过,幕篱垂下的白纱拖拽着金铃飘而不止。

沈持意一个激灵,从回忆中拔出神来,神思归心,顿觉面红耳赤。

他先前日日围着木沉雪都不觉得有什么,只知道往日里那些苍州的世家子都是这般揶揄美人,自视见惯风花雪月,熟识郎情妾意,必然会对恩爱欢好游刃有余。

没想到闹到如今这般田地。

美人不仅带毒还武功高强,家世深浅不知,温和面孔撕开尽是他看不明白的幽深,根本不是他所认为的我见犹怜,柔弱可欺。

明知眼前这两人都瞧不见他的神情,他仍是低下头去,缓了缓神,这才硬着头皮迈入亭中。

木沉雪身旁那绯袍男子又说:“苏公子这就是谦逊了,我等与公子失散,公子又素有旧疾还伤了眼睛,若无人相助,还不知会是何情形。”

此人又对沈持意庄重行了一叩谢礼,“刚才我正为公子探脉,除了昨夜受的外伤还需调理,公子的身子已养得极好,比在家时还畅快些,眼睛也恢复得不错,想来不日就能瞧清楚了——这些全都多亏了苏公子照料。”

原来这人是个大夫。

大夫又笑着问他:“……不知苏公子是岭安苏氏哪一支?族中长辈何人?我们备些薄礼送去,以答谢苏公子的恩情。”

苏氏是沈持意娘亲——苍王妃的母族,望门世家,盘踞岭安,圣眷隆厚,在朝为官之人不算少,嫡系支系更是数不清的人。

苍王妃在苏家的出身不高,他们母子和苏家其实并不算和睦。

他会以苏涯为化名,纯粹是以母亲的姓佐以他的字,正好他对苏氏还有些熟悉,再加上苏家子弟确实多不胜数,他行走在外,若是遇到什么需要瞎编的,很容易应付过去。

身份是瞎编的,当然不能让人真的送谢礼去苏家了。

他敷衍道:“是我昨日硬要出风头,才让木兄的仇家找上门来,真要论说,倒是我给木兄招祸了。”

那大夫不知是不是听出了他的糊弄,笑意似是浅了些。

木沉雪站在一旁,静静听着大夫问话,末了才说:“昨夜刺客闯入后,苏涯身子有些不适,你给他瞧一瞧。”

沈持意从小到大都在装病,除了擅医蛊的乌陵,他鲜少给其他人摸脉。

他侧身躲过大夫伸过来的手,摆手推脱道:“不用不用,我没什么不适!”

大夫一愣,看向木沉雪。

片刻。

木沉雪一言未发。

等不到吩咐,那大夫见两人似乎都有话不想当着第三人的面说,便收了动作,说:“既如此,在下先行告退。”

绯色身影离去。

先前还在木沉雪身侧的两人一前一后都走了,画舫前亭除了木沉雪,便只剩下沈持意了。

他们相对而立,两人尽皆衣冠齐整,一个蒙着玄绸,一个还戴着幕篱,又近在咫尺,又朦胧如雾。

但静谧之时连轻风都学会了撩拨人,每一缕细风走过,拥抱周身,都仿佛在提醒上一次他们独处时发生了什么。

“……”

该来的躲不掉。

沈持意掂量了一会,还是说:“木兄,我……有话想问你。”

“嗯。”

沈持意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昨夜他来不及思虑太多,只简陋地送了个香囊,今晨醒来也没想好该不该坦白身份。

可他行到景亭的这几步道,渐渐冷静下来,却是有些心惊。

不论是昨晚的仇家,还是刚才他瞧见的那两个人,似乎都来头不小。

他还能察觉到暗处多了数道气息——应当是木沉雪的家仆,刚才率先离去的那人带走了几个,还剩下几人在暗处护着。听动静,全都是身手极好的练家子。

莫说是普通商贾,即便是一些雄霸一方的小世家,都无法身边随时跟着这么些高手。

倘若木沉雪只是个被盗匪劫财还被仇家追杀的商人,他倒不惧,可如果对方是什么杀人越货作奸犯科烧杀淫掠的……

他只是见色起意想谈个恋爱,合则来之,不合便罢。

还不至于突然就要和不法之徒亡命天涯无恶不作啊!

而且,他们都、都……木沉雪也太冷静了吧!?

该不会是后悔了?

他打量对方。

男人正在解下蒙眼的布带。

玄布落下,露出一双仍然有些空茫的眼眸,完整的面容透过白纱映入沈持意眼中。

看上去好商好量的样子。

他迟疑道:“我……我对木兄有意。”

随着他话音迭起,刚刚窥见天光的双眸似是迅速晃荡了一下,眼睫颤动,眼尾稍弯,眸底顷刻间染上了冬日难见的春色。

可男人神色无改,让人分不清是这一瞬间的情态是因这区区几个字,还是因天光乍然刺目。

沈持意已经错开目光,假装镇定地望着湖中美景,没有望着对方,错过了这刹那间恰似温和的失态。

他接着试探道:“但昨夜之事,我明白,木兄主要还是为了救我性命。我可以自今日起,对此事闭口不言,我们就当昨夜之事不曾发生。”

他说完,还是忍不住想瞧一眼男人神色,乍一回眸,看见的便是满脸郁色。

那人双眸涣涣望着前方,眼底若隐若现骇人的阴鸷。

完全不是前一个月里的翩翩君子会有的颜色,比昨夜已经有些异常的男人更为之甚。

沈持意喉结滚动,莫名有些吓到,瞬间忘了自己本想接着说什么。

只听这人压着嗓音说:“哦?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如何能‘当做’不曾发生?”

语气森然,如淬毒冷刃。

沈持意赶忙解释:“我晨起时身子不太爽利,穿衣梳洗太仓促,穿得薄了些,也许是风吹得有些冷,我脑子不清楚,说得也不清楚。”

“我的意思是如果木兄想当做没有发生,我愿意配合,我不是说我想让这事没发生……”

木沉雪安静听着。

直至沈持意说完,他面上阴郁之情方才扫空,渐渐浮出霁色。

他没有立刻应答沈持意,而是缓步走近,近到再往前一步便能撞上,才停下脚步,解下那一眼便能看出华贵的玄金大氅,向前探了探,将毛领大氅轻柔披在沈持意身上。

沈持意眨了眨眼。

大氅内侧还挂着这人的体温,顷刻间便将温暖笼在他的身周。

那毛领子之前一直蹭着木沉雪的脸颊脖颈,现在一下一下刮着他脖侧,莫名有些痒意。

他正待抬手撇开那绒毛,男人为他系好大氅,并未收手,一手探入幕篱中,掌心抚过他脸颊。

他脸颊正在发烫,男人的掌心却有些凉,一冷一热撞在一起,直接将他此刻的情态显露无疑。

沈持意:“……”

糟糕。

丢人丢大发了。

这同没开战便城门失守没什么区别,他不仅不战先怯,还被对手全盘窥见。

从秦楼楚馆学到的那些风流子弟模样完全派不上用场,几个月来的游刃有余都在这一刻功败垂成了。

好在木公子不是他这等乘胜追击的无耻之徒,并未点破他的脸红,只说:“既然不舒服,方才便该让人给你摸摸脉才是;既然冷,便也该多穿衣,进屋待着。”

言语满是关心,语气更是沈持意熟悉的从容温雅。

末了,却倏地冷下腔调:“省得乱说胡话。”

“……”

这人还未收手,掌心自脸颊而下,摸索至沈持意的脖颈,替他按下毛领。

可沈持意更觉痒得很,不自觉想避开这人的手。

逃避的动作立时被那人捕捉止住。

男人握着他的脖颈,拇指正落在他的喉结之上,仿若随时能一个用力取走他的性命。

沈持意自持身手,知晓哪怕对方下一刻当真掐着他的脖颈,他也有数种方式挣脱,但他还是没由来打了个冷颤。

“你若是不安分,生了病受了伤,”这人一字一顿,语速极慢,眷眷又款款,“我说不得就得把你绑起来关起来管着了。”

开什么玩笑。

除了能调动大量高手的皇宫大内、帝都门阀,寻常人谁能轻易关住他?

而且木兄这种芝兰玉树,怎么会干这种事情?

这话太过无稽,沈持意完全没当回事,反倒被逗笑了,稍微宽心了些:“木兄真是幽默。”

他视线转动,瞧见木沉雪脱了大氅后,露出内里的外衫。

这人通身衣袍已经全换了,沈持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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