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冰初裂,靠山村雪云棉工坊的织机声取代了冬日的静谧,村中大树下晒太阳的身影,如今只剩零星几位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和牙牙学语的幼童。
沈家大院,已然人去,屋里没剩下几个人。
只有偶尔来看护一下房子的里长,及工坊的管事几人。
与此同时,临山县城一隅。
“云裳记”后院那三间逼仄的隔板房,却仿佛被塞入了整个靠山村的生气与嘈杂。
满满当当,几无立锥之地。
推开主屋的门,一股混合着汗味、尘土和年轻人蓬勃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最显眼的,莫过于一件宝蓝色的绸衫,华丽又随意地搭在屋内唯一一张榆木圈椅上,那是沈厌的“战袍”。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叠放得一丝不苟、棱角分明的青布衣——凌战的标志。
小石头的宝贝弹弓滚落在窄小的床底,旁边紧挨着的,是一张几乎占据了半个房间的大通铺,挤着几个半大的小子,被褥凌乱纠缠。
清晨的光线艰难地从狭小的窗户挤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西屋稍好,但也仅能容身。
苏婉的绣架占据了半壁江山,细密的绣绷上,一幅蝶恋花初具雏形。大妞的账本、算盘和笔墨堆叠在床头,大丫的药草筐和晒干的植株塞在唯一的桌子底下。
两张窄床拼凑的通铺上睡着几个稍大的女孩子。
中间仅用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帘子勉强隔开私密空间。
耳房更是拥挤的重灾区,一张大通铺上,虎子、豆芽等七个半大小子如同沙丁鱼罐头般排列。
夜晚是交响乐时间。
浓重的汗味、无法忽视的脚臭、此起彼伏的磨牙声、梦呓声,交织成独特的“青春奏鸣曲”。豆芽半夜迷迷糊糊起夜,一脚踩在不知是谁的腿上,黑暗中立刻爆发出压抑的痛呼和一连串睡意朦胧的骂娘。
“爹!四毛又尿炕了!湿漉漉的,挤死了!”
大清早,虎子就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从通铺上拎起一床湿透的褥子,水汽在冷空气中氤氲。
“挤挤咋了?热闹!人多阳气足!”
沈厌正对着水缸里晃动的水影整理衣襟,头也不回地回了一句,声音带着晨起的慵懒。
“你小子忘了当年钻乞丐窝都睡得打呼噜的日子了?赶紧晾去!别在这儿碍眼!”
小石头揉着惺忪的睡眼,从被窝里钻出来找鞋,却被满地散落的包袱、杂物绊了个趔趄。
一只沉稳的手及时扶住了他单薄的肩膀。凌战不知何时已起身,单手扶稳小石头,另一只手利落地将晾衣绳上还在滴水的粗布衣衫推向一边,清出一条狭窄的通道,声音平静无波:“当心。”
前院铺面,却是另一番天地。
“云裳记”朱漆金字的招牌高悬门楣,三间阔朗的铺面窗明几净,绸缎的光泽与熏香的气息交织,一派富贵气象。衣着光鲜的顾客进进出出,伙计殷勤招呼,热闹非凡。
凌战抱着几匹刚拆封、散发着新布气息的粗棉布通往后院的小门过去。
她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布衣。
发髻间插着那支温润的白玉簪,朴素得与这流光溢彩的店铺格格不入。
“大丫,”她将布匹递给早已候在门边的大丫,声音清晰,“裁七尺幅,平价区。”布匹厚实,颜色是最耐脏的靛青和土黄。
“是,娘!”大丫利落地接过,转身推开通往前铺的门。
门扉开合间,清晰地传来前铺的对话:“大娘,您摸摸这‘靠山暖’棉布,厚实耐磨,七文一尺,给孩子做冬袄里子最是实惠,管够!”大妞的声音清亮爽脆,带着令人信服的朴实。
“哎哟!真这个价?七文?”
一个老妇人惊喜又难以置信的颤音响起,“城里别的粗布都要九文十文哩!”
“童叟无欺!咱‘山海粟’只售良种平价布,让乡亲们穿得起暖衣。”大丫语气肯定,“您要的量,店里现货不足,劳烦您明天去临河边的‘山海粟’分店取货,给您留好!”
门关上,隔绝了前铺的喧嚣。
沈厌正对着柜台上一面小铜镜整理鬓角,闻言撇了撇嘴,对着凌战的方向拖长了调子:“啧,七文…刨去本钱、运费、人工,赚个吆喝!连个响儿都听不着!”
凌战恍若未闻,将另一匹质地明显细软、光泽温润的棉布递给一旁的苏婉:“此布,‘云裳记’用。”
这正是雪云棉工坊用特等绒精心纺出的细棉布,手感柔滑如脂。
苏婉指尖轻柔地拂过布面,感受着那细腻的纹理,温婉应道:“是,凌姐姐。这布色如初雪,正好做春衫里衬。沈公子,”她转向沈厌,“前头王员外夫人到了,点名要看神棉锦的样,正候着呢。”
“来了!”
沈厌瞬间如同上紧了发条,精神抖擞。他迅速理了理宝蓝色绸衫的衣襟和下摆,对着铜镜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完美笑容,昂首挺胸,步履生风地掀开那道厚重的帘子,瞬间融入了前铺那个金光灿灿、衣香鬓影的成衣世界。
帘子落下前,他刻意挺直的背影与帘外传来的热情洋溢的招呼声融为一体:“王夫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快请上座,上茶!”
凌战用过简单的早饭,也前往她的“山海粟”粮种店。
店铺位于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门脸不大,却门庭若市。
粗木制成的长柜台前挤满了肤色黝黑、指节粗大的农人,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种子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店内,大丫早已卸下门板,利落地招呼着客人。
“凌娘子!”
一个皮肤黝黑、手掌布满老茧的汉子捏着一粒饱满的棉种,急切地问,“这‘寒地短绒’棉种,当真能种坡地?那地薄,存不住水啊!”
“能。”
凌战走到柜台前,捻开汉子手中的一粒种子,露出里面健康的胚芽,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温水浸三时辰,草木灰拌种。开沟宜浅,覆土压实,保墒。”
汉子看着那饱满的种子和凌战笃定的眼神,脸上疑虑顿消,立刻掏出用布包好的铜钱:“信凌娘子的!给我来五斤!”
大丫手脚麻利地称重、包好。
豆芽蹲在一排排装种子的陶瓮中间,闭目凝神,指尖轻轻点在其中一个瓮壁上,片刻后睁眼道:“娘…这瓮底三层种子…地气稍弱,活力略逊,播时宜深半分,出苗更稳。”
凌战颔首,对大丫道:“记下,告农人。”
柜台后,小石头正踮着脚,努力在一个厚账本上登记。
他笔下的小楷已写得相当工整:“李有田,冬麦种二十斤…用…用旧犁头换!”他一边写,一边大声念出,确保无误。
墙角不起眼处,一身常服的县长陈启年正默默观察着店内繁忙有序的景象。
他身旁的周师爷低声道:“大人,您看这…”
陈启年微微抬手止住师爷的话,目光扫过那些拿到种子后如获至宝、脸上洋溢着踏实笑容的农人,低声感叹:“粮种稳,布价平,民心安。凌娘子此举,功在桑梓,善莫大焉啊。”
他话音未落,又有农人挤进来,嗓门洪亮:“大丫姑娘!给俺来一斤‘百日青’萝卜籽!要快,赶着下地哩!”
“好嘞,周叔!”大丫应声利落,转身取种称量。
柜台后的小石头头也不抬,笔下不停:“周大山,萝卜籽一斤,钱二十文。”
豆芽的声音又从瓮阵中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玄妙感应:“娘…‘金皇后’玉米种,靠墙那三瓮…地气燥,火气旺了点,浸种时水宜稍凉,时辰足些。”
凌战捻开一粒玉米种看了看胚部,果断道:“浸种过夜,水换两次。”
忙忙碌碌一上午,回到家里后院,凌战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一道细纹。
拥挤的生存空间,如同无形的绳索,在饭桌上勒得人喘不过气。
午饭设在后院,那张不大的方桌被围得水泄不通,简直要“炸”开。
碗筷碰撞声、咀嚼声、孩子们的小声交谈和抱怨交织在一起。
“凌战!”
沈厌用筷子敲着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斜睨着主屋角落那个挡住视线的旧柜子,“我说,把那破柜子挪开!碍事绊脚的!小石头夜里起夜黑灯瞎火的绊着咋办?挪开好歹能支个矮榻!总比你那地铺强!”
“柜在,界在。”
凌战夹了一筷子凉拌的山野菜,声音平淡,“榻,不必。”
“嘿!”
沈厌嗓门立刻拔高,带着被忽视的不满,“老夫老妻了,你跟我划什么界?!县城地皮金贵,挤挤怎么了?人多还暖和呢!”
“清静,需界。”凌战眼皮都没抬,专注地吃着碗里的饭。
“清静?”
沈厌嗤笑一声,环视着挤成一团的孩子们,“这一窝崽子叽叽喳喳,你清静个…”话未说完,小石头被旁边虎子一挤,小手一抖,半碗菜汤“哗啦”泼在了凌战青布衣袖上,瞬间洇开一大片深色油渍。
凌战动作顿了一下,没看自己衣袖,先拿过布巾给小石头擦了擦溅到下巴的汤渍。
“大妞!别用筷子在盘子里扒拉!姑娘家像什么话!”沈厌立刻转移目标,敲着碗训斥。
大妞吓得缩回筷子,委屈地小声辩解:“…苏婉姐让我吃完快去理新到的苏绣线,怕耽误下午的活计…”
“豆芽!你筷子上的饭粒掉老子汤里了!还让不让人喝?”
“虎子!坐直了!你那硬邦邦的胳膊肘顶着老子腰眼了!”
小石头被挤在凌战和沈厌中间,捧着碗,小口小口地扒着饭,大气不敢出。
凌战沉默地将一块炖得软烂的肉夹进他碗里,抬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沈厌脸上,再次开口,声音清晰:“年岁小的,送回村。雇专妇,住老宅。安全,宽敞。玄尘子教习文字。”
这是釜底抽薪的解决方案。
满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孩子们全都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送走?!”
沈厌“嚯”地站起来,嗓门震得房梁似乎都在抖,“送哪去?扔回那空荡荡的院子当野孩子?!谁来管?!”
“雇人,住老宅。安全,宽敞。还有老道士教习文字。”
凌战重复了一遍,声音平稳无波。
“放屁!”
沈厌“啪”地一声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碗碟都跳了一跳,“挤死也是一家人!离了老子眼皮子底下,磕了碰了谁管?饿着了冻着了谁心疼?你当都跟你似的,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铁疙瘩,摔不坏打不烂?!”
他猛地站起来,目光如电扫过一圈被吓呆的孩子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家长权威”吼道:“都听好了!想跟爹娘挤在一块儿的举手!爹保管把你们一个个都揣怀里护着!”
死寂笼罩了饭桌。空气仿佛凝固了两秒。
小石头第一个怯生生地、缓慢地举起了小手,声音细若蚊呐:“…想跟娘…”他飞快地偷瞄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沈厌,又小声补充,“…和爹。”
仿佛得到了信号,虎子、豆芽对视一眼,眼中闪过兴奋,也毫不犹豫地高高举起手:“挤着热闹!好玩!”
大妞、大丫犹豫着,看看凌战,又看看沈厌,最终也慢慢地、带着点忐忑地举起了手。苏婉看着这一幕,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地低下头。
沈厌脸上瞬间阴转晴,得意洋洋地环视一周,目光最后挑衅地钉在凌战身上:“瞧瞧!民心所向!众望所归!挤,是福气!”
凌战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一只只举起的手,孩子们眼中那份对父母、对家庭团聚的依赖,远胜过对拥挤的抱怨和委屈。
她沉默了片刻,直指沈厌:“既留,大者当立。虎子十四,豆芽十三,大妞大丫十二。工钱,三成自持。”她顿了顿,抛出更具体的方案,“可赁铺面阁楼独居,习掌钱米,备将来立户。”
这是放权,也是锻炼。
“啥?!自持工钱?还搬出去?!”
沈厌刚坐下的屁股像被针扎了似的又弹起来,一掌拍在桌上,碗碟叮当乱响,“反了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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