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五月,京城渐热,裴兰瑛将房中厚重棉被换成薄被,又将冬春时节穿的锦缎裙袍收在柜中,她穿着一件青色刻丝罗裙,简便许多。

前日宋玉音来府上,告诉霍凌秋他舅舅今日要到京的消息。裴兰瑛心有疑惑,许平山将信送至霍府便好,何必麻烦一趟。

过去在江州,她不曾见过他,只知他多年前为将,如今在江州当知州,其余的也不甚了解。他常在江州,少有回京的时候,以至于上一世即便她与霍凌秋成婚,见他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霍凌秋得知这一消息并不激动,只是淡淡答一声好,也未吩咐下人准备迎接。许平山毕竟是长辈,于情于理都该准备吃食为其接风洗尘,霍凌秋不管,此事便自然而然地落到裴兰瑛的头上。

她真想痛骂他一顿,许平山是他的舅舅,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怎能如此置之不理,无有作为?实在不知礼数,不讲情义。

前日听闻许平山要回京的消息她便着手准备,而今日天还未亮,她就从偏房出来,忙前忙后,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当。

她心里暗自记下一笔,这是他欠她的,而这个人情,她以后一定要让他还。

天已黑了,许平山的马车才缓缓停在霍府外。裴兰瑛立时拉着霍凌秋上前去迎。

他穿着一件灰色袍衫,乌发间落了几点白,从江州赶往京城,舟车劳顿,他面色些许憔悴,下巴上短胡冒出,模样却亲切。

裴兰瑛:“舅舅。”

见裴兰瑛唤他,许平山格外欣喜,“许多年未见兰瑛了,如今真是落落大方,凌秋能娶你,实在是他的福分。”

她浅笑,“舅舅快进府,回京路上颇为劳累,吃完饭便早些休息吧。”

霍凌秋在旁不吱声,她暗自用胳膊碰他。

“舅舅。”

许平山扬唇朝他笑笑,抬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如今成婚,也有自己的家了。”

霍凌秋欲言又止,却没再开口,终是随裴兰瑛入府。

许平山喝了些小酒,“未能亲眼见你两人成婚,心里想想还真是遗憾。”

先前收到宋文述的信,他便马不停蹄地收拾启程回京,心里又恨自己之前想要回京却一拖再拖,最后连外甥成婚都没赶上。

裴兰瑛挤出笑,“不过是些繁文缛节,不见也好,如今舅舅回京,不还是见我二人……琴瑟和鸣?”

她说得心里实在难受,若真是琴瑟,那也是弦涩声枯,呕哑嘲哳。

她不想撒谎,可这毕竟是二人之间芥蒂,不必让旁人知晓,何况是亲人。

霍凌秋咽下一口酒,眼神朝她看去,她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下一个谎来。

许平山笑得爽快,“既然你夫妻二人相处和谐,我也就放心了。”

他转头对霍凌秋,“你如今成婚,家中有妻,就多关心关心家里,别老是一心扑在军营。”

“我该如何做,我都清楚。”

裴兰瑛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无非是让许平山不要再说。她虽从心里不赞同舅舅的话,可为长辈,他能说的恐怕就是这些劝诫之词。

许平山收回笑,目光暗去,忍不住埋怨:“你又何时听过我的话?这十年,你一心一意按着自己想的走,丝毫不顾及这世上在乎你的人。”

气氛霎时沉闷,裴兰瑛如芒刺背,两人不过讲几句话,却皆藏不住其中不满,似有怨结。

霍凌秋抬首,喉结滚动几下,下颌也绷得紧紧的,“如此,才过得快活。”

裴兰瑛抿唇,他这么说,和火上浇油有什么分别?

“快活?”许平山不可置信,眼里隐有怒意,他轻笑一声,“究竟快不快活,你自己心里明白,我也明白。”

“成婚之后,你难道还要和以前一样在战场上拼死拼活?”

霍凌秋终于不说话。

两人剑拔弩张,裴兰瑛着实不自在,却也不忍坐视不管,忙出来打圆场:“舅舅心念他,他心里肯定清楚,他喝了些酒,脑袋犯浑又说胡话,舅舅别放在心上。”

她心里暗自祈祷,求霍凌秋闭嘴。

许平山缓下来气,不再理霍凌秋。这一顿饭吃得太过艰难,裴兰瑛尽力缓和气氛,多同许平山讲话,好在霍凌秋还有点良心,在一旁默不作声只顾喝酒,她也放心许多。

夜里,许平山并未留在霍府,而是到宋府去,回京的日子便在宋府住下。裴兰瑛劝许久,他还是态度坚决。

她心里却有些庆幸,若是他与霍凌秋共处一府,抬头不见低头见,定是见面便僵,总有一日会彻底吵起来。光是今夜她就受不住,遑论往后的日子。

她心里还有些气,霍凌秋对自己的舅舅态度冷漠,话直嘴毒,总是说些气人的话,让她里里外外难做人。若不是许平山在,她定会将他嘴堵上。

这账,她一定要跟他算。

还未就寝,裴兰瑛敲响正寝门,不等霍凌秋应答就推门进去。

他横躺在榻上,衣服鞋袜皆不脱去,听见裴兰瑛来的动静也不起身。

这还是两人分房以来,她第一次进正寝。此处除了扯下赤红幔帷换下喜被便与之前无有分别。

她拧眉,叉手抬脚去踢他小腿,没好气地说道:“今日怎么回事?”

他终于起身,满不在乎,“你今日见到什么便是什么。”

“舅舅今日才从江州赶回京,你不上心也就算了,却还要同他吵架,今夜他定是被你气到,不愿和你待在一块儿。”

许平山走,裴兰瑛才好同他说这些。

霍凌秋站起来,绕过她走到正寝一角的桌案前坐了下来,他拿起今日才从边疆送入霍府的一封信。胡人再偷入河湟,定有密谋。

他不能再待在京城了。

若是以前,他定会在读完信后马不停蹄赶回军营,可今日读信,他心里生起前所未有的犹豫,这像是一种留恋,让他这十年第一次不舍得离京。而在察觉自己迟疑的那一刻,他有些后怕。

“裴兰瑛,你什么都不明白。”

即便这是气音,可夜太静,她能将他的话听得清晰。

他说她什么都不明白,只是她不认。

“我只信亲眼见的,你与他生疏,又总说些气他的话,哪里像外甥和舅舅?”

霍凌秋记得,这样的话宋文述也总和他说。

“你与舅舅多久未见了?”

他想了想,“三年。”

她还从未与亲人相别如此久,许多亲人在京城,每逢节日总会在府上小聚,就算是在旁的州县,也能见上一面。

“他在江州,我在军营,千里之遥,如何相见?”

她扬了扬下巴,不信他的开脱之言,“只要想,多远都能见,我看是你不想见他,躲着他,今日看,根本不像一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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