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悠长的回廊,将远处残留的酒气和一丝散在空气里的兰花香气送到孟朝夕的鼻前。她像落在丛林间的一抹闪电,无声地跟在那个怀抱古琴的身影之后。
颜真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荆棘上。他穿过月光斑驳的小径,绕过一处假山,最终停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门上没有牌匾,只是布满了数十道深深的划痕,像某种隐秘的记号。
他推门进去走到窗前,将窗外的五彩金丝灯笼点亮。灯笼亮了,守着的人影这才悄然散去。而他的灯笼和先前那些不一样,灯笼上并不是单画着一只凤凰,而是遵循古意,凤在上,凰在下,雌雄两分,相伴而飞。
孟朝夕在门外等了片刻,确定周围无人之后,才闪身贴近门缝,侧眼向内看去。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一抹月光从一扇小窗的缝隙斜斜照入,在一片寂静中勾勒出一个稍显清瘦的身影。
那人就这样独自坐在窗前,将琴抚平放在双膝之上。他的手指时而抚在琴头,时而悬于弦上,却迟迟不肯落下。
半晌,他微微抬头,透过窗子的细缝望着露出的朗月。忽而几只燕雀从屋檐下掠过,终于将他从无底的深渊中拉回:“谁在那里?”
孟朝夕心头一紧,她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出来吧。”颜真显得很平静,他甚至没有回头,连身体的姿势都与方才没有分毫不同,只传来淡淡的一句话头:“从你跟着我开始,气息就一直在。”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推门而入。
孟朝夕借着月光,匆匆在周围扫了一眼。这是一间极其简朴的屋子:一床、一桌、一椅、一柜,一架书。
墙上挂着几幅笔触清淡的山水画,这些画下笔考究,用色素雅,但落款处却只留着一枚不太正式的私印。
这屋子布置得实在太过简单,对比之下连画都显得不那么刻意了。
一眼掠过,唯一称得上“装饰”的,竟是窗台上一只粗陶小瓶,里面插着几枝早已干枯的兰花枝。
颜真闻声,终于转过身来。他的脸在月光的渲染下半明半暗,容貌清丽得有些夺目,那双凤眼清澈得惊人,仿佛能坚守一切信仰,洞穿所有虚无。
“你……不是这院里的人。”颜真说,语气中是全然的笃定:“你呼吸的方式、走路的节奏,还有你周身的气场……和这里的人不一样。你身上没有那种被驯服的气味,告诉我,你是谁?”
孟朝夕没有废话,摘下面纱道:“我是来带你离开的,是张晓梅托我来找你的。”
空气骤然凝固了,孟朝夕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下一刻,颜真的手指轻轻地按在琴弦上,片刻后古琴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他的肩膀似乎在微微颤抖。半晌,他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小梅?她还活着吗?”
孟朝夕看着颜真手里的琴没有回答,颜真却已经从她的沉默中知道了答案。
孟朝夕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却又像有一肚子的话、一肚子的委屈想要倒给颜真:关于那个雪夜,那个缩在巷尾、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却眼中尚存一丝微光的女子。
末了,千言万语却只能汇成了两个字:“没了。”
颜真听完后,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中已蒙了一层晶莹透亮的薄雾,竟真能将月光映出。
“她走得……安详吗?”他问,声音沙哑。
孟朝夕心中虽万千沟壑,但语气却依旧维持着平静:“费了很多功夫才将遗体从官府带回,我将她与她的母亲葬在了一起。”
“官府?”这几个字眼太过违和,让颜真不得不重复一遍,再问:“她出了什么事?她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的!”话音末处,终于带上了早该有的愤怒。
“从西凤阁逃出来的时候已经受了重伤,官府的人以盗窃之罪,将她当街打死了。”
“盗窃之罪……当街打死……哼……”颜真苦笑一声,眉眼间尽是轻蔑与苦涩。他将琴放在身边的桌案上,从椅子上慢慢起身。他每一句话都说得极缓,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蝼蚁之贱,刍狗之姿,还真是不让人失望啊……”他顿了顿,哑声道:“我以为……以为她跳了最后一支舞、赎了身就可以离开……他们出尔反尔。”最后一句话,颜真说得咬牙切齿。
“她临死前要你离开西凤阁,别磨蹭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我先带你离开这里。”孟朝夕因为着急,说着话就要拉颜真的衣袖。
“我不走。”颜真甩开孟朝夕的手。他翻开被褥,从床底的暗格里拿出一小叠银票,塞进孟朝夕的手里,快速道:“带给我娘,她在华都,你去秀兰街打听一下颜家,就能找到了。”
孟朝夕推开颜真递过来的银票,说:“我不要。要送你自己送。”她见颜真一脸愁容,问道:“为什么不离开这里?难道真像怜花说得那样,你是想……出卖自己挣更多的钱?”
颜真将银票重新塞回到孟朝夕的手里,突然格外认真地看着她,唇角微微抬起,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哀凉与熟稔:“朝夕,你真的长大了。”
孟朝夕浑身一僵,握着银票的手指骤然收紧,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
“你……叫我什么?”她猛地抬眼,目光如锥,死死钉在颜真的脸上。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唤出,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仿佛穿透了漫长时光的亲昵与叹息,让她心脏莫名地缩紧。
“朝夕。”颜真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孟朝夕,首辅孟崇源之长子孟留声膝下之女,月余前回乡省亲,于华都城外二十里遇‘山匪’,其母宋夫人惨死,而你……下落不明。”他顿了顿,看着她眼中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缓缓补上最后一句,“或者说,对外宣称‘下落不明’。”
“你怎么知道……”孟朝夕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她搜寻颜真,是为了张晓梅的托付,也是为了揭开西凤阁的谜团。她从未想过,这个她要寻找的“关键人物”,竟一口道破了连她自己都尚在拼凑的身份!
“我怎么知道?”颜真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复杂的意味。他走回窗边,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琴身:“你出事的时候,华都来的那些官员无不在谈论你的事,我便隐约听闻,却无法想象你经历了什么。”
孟朝夕的大脑飞速运转,混乱的线索试图拼接:“你认识我?我们之前见过?”
颜真没有直接回答,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穿透力,说:“你忘了?也是……若你还记得,或许就不会如此莽撞地闯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语气骤然低沉:“更不会用‘张晓梅托付’这样的理由来找我。”
孟朝夕脑中充满了疑问,周身被一股冰冷的寒意攫住。她意识到,自己踏入了一个远比想象更深的漩涡。眼前的颜真,不只是张晓梅口中那个温暖干净的“恩人”,他身上缠绕的秘密,似乎也与自己丢失的“过去”紧密相连。
“她确实让你快逃。”孟朝夕稳住心神,坦诚道:“我来找你,是为了完成她临终的嘱托,当然也是因为……”她停顿了一下,直视颜真,“我需要知道西凤阁的真相,而你是关键。颜真,相信我,我可以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颜真沉默地看着她。月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离开?朝夕,你看看窗外。”
孟朝夕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扇小窗。窗外,那盏独特的凤凰灯笼静静散发着昏黄的光,而在光影不及的暗处,依稀可见人影无声伫立。
“你知道什么是‘凤雏’吗?那盏灯,不只是照明。凤上凰下,凤起雏灭,是西凤阁最高等级‘货物’的标记。灯亮,意味着我在屋内,表面一切如常,内里危机四伏。灯若灭,半个时辰后,若我不在这个院子里,你见过的仆从、侍女、守卫,都会变成‘杀手’。”颜真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怜花允许我活着、弹琴、听话,是因为我能忍、还有用。但她从未真正放心,至于你……”
他目光重新落回孟朝夕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能悄无声息地摸到这里,确实有些本事。但你以为,西凤阁经营多年,今夜这般动静,真的无人察觉你潜入内院、跟踪于我?或许此刻,我们的对话已落入第三人耳中。”
孟朝夕背脊生寒,猛地侧耳细听。除了风声和远处依稀的丝竹,并无异样,但她不敢大意。
“那又如何?”她压下心头的惊悸,向前一步,气势不减:“守卫也罢,监听也罢,总归要试过才知能不能破。你若甘愿一辈子做这笼中鸟、阶下囚,对着那些脑满肠肥的‘贵人’弹琴,甚至将来某日被送上更可怕的去处,那我无话可说。但你若还记得张晓梅,还记得自己原本不该属于这里,就跟我赌一把,好不好。”孟朝夕语色真挚。
她再次伸出手,这一次,没有去拉他的衣袖,而是摊开掌心,将那叠银票亮在他眼前,然后,慢慢放回桌上:“你的孝心自己留着,日后请亲手交给你母亲。但我带来的话,你得听……张晓梅用命换来的警告——快走,离开西凤阁。”孟朝夕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金石般的力度:“今夜是机会,怜花的注意力在别处,有人牵制了前院的部分力量。而我,已经摸到了一条或许能避开他们的路。”
“有人?”颜真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眉头微蹙:“是谁?是朝廷的人?朝廷的人……来了?”话至尾处,已经隐隐带了颤音。
孟朝夕微微沉吟,无意深入:“对,所以现在,选择在你。是继续留在这吃人的牢笼里,等着被榨干一切。还是抓住这也许唯一的机会冲出去,替你母亲,替张晓梅,也替你自己挣一条活路?”
颜真闭上了眼睛,房间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模糊的夜嚣。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得令人心焦。
终于,他睁开了眼。那双凤眼里方才的纠结、脆弱、哀伤、犹疑,皆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对自由的强烈向往,以及深埋其下的锐利光芒。某个瞬间,孟朝夕仿佛看到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灵魂。
“你说得对,只有‘自己’是真实的。”他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有些路,走过了才知道有多残忍。有些梦,做过了才知道有多可笑。”话罢,他的眼眶已经微微泛红。
孟朝夕听到他的话,心里竟也跟着痛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颜真的状态不像是在逃生,反倒像是即将进入另一个深渊。
话说完后,颜真快速走到床边掀开褥子,从暗格深处又摸索出一个小而扁平的油布包,打开后翻出些深灰色的粗布衣,拿出一套递给孟朝夕。
孟朝夕看着手里的衣服,问道:“你早就想好要逃跑了?”
颜真没有回答,只道一句:“快换上吧。”
孟朝夕快速到屏风后换上衣服,等到她再进屋的时候,颜真已经更衣束发、焕然一新。与方才的一身飘逸相比,整个人显得利落多了。
孟朝夕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当真认识我?”
颜真看着她,眼中似有万语千言。这目光看得孟朝夕直发毛,她快速解释道:“我摔下了马车,磕到了头,失忆了,醒来后就在临驿县的城外。”她刻意隐去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想快点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颜真看着她,忽然间就笑了。他眉眼弯弯,眼中满是难以言喻的宠溺,抚着桌上的古琴说:“曾经,这把琴你也弹过。”
“所以,你是我们家的琴师?还是……授我琴艺的老师?”
“快走吧,出去再说。”颜真催促道。
孟朝夕只得作罢,警惕地听了听门外,说:“你知道那条‘粪池’小径?”
“不。”颜真摇头,眼神冷静得惊人:“那条路雀先生知道。我们走另一条……怜花亲自带人走过,也是她偶尔用来运送‘特殊货物’的密道——灯下黑。”
孟朝夕心头一震,深深看了颜真一眼。这个男人,比她预想的知道得更多,也隐藏得更深。
“带路。”孟朝夕道。
颜真说:“半个时辰,我们必须抵达密道出口。否则,就是天罗地网,在劫难逃。”
话罢,他吹熄了窗外那盏凤凰灯笼。室内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月光提供着微弱的光源。
与此同时,窗外那无声伫立的人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两人不再多言,摸黑出了门。颜真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异常熟悉,他领着孟朝夕,并非走向院子深处,反而折返回靠近主楼方向的阴影里。他摸索着推开一扇看似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窄门,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潮湿阴冷的石阶,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
“跟紧,别碰墙壁。”颜真低声嘱咐,率先踏入黑暗。
孟朝夕紧随其后。石阶蜿蜒向下,仿佛通往地底深处。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点微弱的光亮,并隐约传来水流声。通道尽头,是一个不大的地下石室,一角堆着些蒙尘的箱笼,另一角竟有一条暗河静静流淌,河边系着一艘仅容两三人的简陋乌篷小船。
“这条暗河通向城外护城河的一条废弃支流。”颜真解着缆绳,语速很快:“怜花用它处理过‘不听话’的货物。知道的人极少,连雀先生也未必清楚全部的出口。”
就在这时,他们来时通道的深处,远远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绝不属于他们的碎石滚动声。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凛然。
被发现了!
“快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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