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君衡自相府归来,已是亥时初刻,月色如霜。

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

行至院落深处,一阵刺鼻的药气混着浓烟,先于人声,自伙房那扇虚掩的木门后滚滚涌出。

还未走近,便听见曹贺几句含混的抱怨。

“咳咳……他娘的!什么破柴火,潮得能拧出水来!”

纪君衡推门而入。浓烟扑面,熏得人睁不开眼。

曹贺高大的身躯正缩在一方小泥炉前,一手持着破蒲扇,胡乱扇风。炉火忽明忽暗,结果不见旺,反把更多黑烟倒灌出来,呛得他弓下腰,咳得满脸通红。

陶罐里,药汁咕嘟作响,苦味浸透满室。

“世子?”曹贺听见响动,回头见是他,连忙起身,“您怎么来了?”

纪君衡目光落在炉上。药汁都快熬得见了底,火候全无章法,药材散乱扔着。

他眉间微拢,“七殿下的烧还未退?”

“退?退个鬼!”曹贺嗓音粗嘎,语气里满是按捺不住的火气,“那位殿下当真是金枝玉叶,身子跟纸糊似的,淋场雨就倒下了,高热一直不退。这都第三日了,人还昏沉着呢。”

他朝那锅黑漆漆的药汁扬了扬下巴,一脸嫌弃。

“偏生脾气又倔,死活不肯请太医。郭嬷嬷守了她半宿,又说殿下自幼怕苦,非要下山去买什么蜜饯回来配药。这黑灯瞎火的,一个老婆子,也不怕在路上摔了。”

纪君衡看了一眼外头愈发沉郁的夜色。

“你下山去接应一下。”他吩咐道,“年关将近,山道不太平。”

“啊?”曹贺虽觉得自家世子小题大做,但平日里没少受郭嬷嬷点心茶水的恩惠,心里也有几分记挂。

他挠头应下,“行,我把这药熬完就去。”

“我来。”纪君衡走到炉前,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蒲扇。

“世子,您……您身份矜贵,哪会摆弄这些?”曹贺惊得眼都瞪圆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纪君衡没再多言,在他身旁蹲下,拾起火钳,只在灶膛里轻轻拨弄两下,将堵住风口的柴火架开。不过转瞬,一缕新鲜空气灌入,奄奄一息的火苗呼地蹿高,烧得稳定。

火光映亮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渡上一层暖色。

“在山上那几年,师父不喜外人,饭都是我亲手做的。”

曹贺这才噤声,拱手领命而去。

伙房的门被重新关上。室内倏然一静,纪君衡又重新拣选了一遍药材,添水,调火。

半个时辰后,药煎好了。

他熄了火,取来干净的细纱,仔细滤过两遍药汁,再盛入白瓷碗中。

纪君衡端着药碗,推开容锦的房门。

他放轻了脚步,压下声响。

禅房内只点了一盏豆大的油灯,光线昏沉,勉强能视物。床上的人影蜷缩着,小小一团,锦被滑落至胸口,一只手臂无力地垂在床沿。

他走到床边,将药碗稳稳搁下。

许是高热所致,容锦双颊烧出一层薄红,唇瓣干裂,呼吸急促而微弱。她睡得极不安稳,长睫如蝶翼般颤动不休,眉心紧蹙,仿佛在梦中仍与人周旋算计,不得安宁。

细汗自她额角渗出,濡湿了鬓发,狼狈地贴在脸侧。

纪君衡的视线,在那片湿痕上停了片刻。

他转身,从铜盆架上取过一方棉帕,浸入冷水,拧干。

再回来时,他俯身,手腕在半空停顿了一下,才将那方微凉的棉帕,轻轻覆上她滚烫的额头。

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肌肤,灼人的温度令他指腹一麻。

床上的人像被这凉意惊扰,身子猛地一颤,喉间溢出模糊的呜咽。

“……好痛……”

“准弟……”

她开始呓语,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在梦魇里挣扎。紧闭的眼下,眼珠不安地滚动着。

梦呓很快变成了哀求,她整个人在锦被下挣动起来,那只垂在床沿的手在空中乱抓,像极了溺水之人,拼命想抓住任何一根能救命的浮木。

下一刻,她冰凉的指尖,扫过他的手背。

纪君衡正欲避开,她的手突然反转过来,和他相握。

“嬷嬷……别走……”

她把他当成了郭嬷嬷。

掌心滚热,像攥着一团火。

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指节收紧,仿佛那是她在无边沉沦中,唯一的依靠。

他自小性子冷,同旁人始终保持着距离,对这种亲密触碰本能排斥。

几乎下意识就要将手抽回。

下方带着哭腔的哀求,又一次传来。

“救……救我……”

蓄起的力道,无声地散了。

他立在床边,没有再动,任由她握着。垂下眼,视线落在两人交握处。

她的手,比他想象的还要小上一圈。在他掌中几近一握。

平日里,这只手落子于棋盘之上时,杀伐决断。

此刻,只有病弱中的颤抖无助。

不知过了多久。

案上那碗药,热气渐消。

再拖下去,药效便要散了。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拍她的肩膀。

“殿下,醒醒。该喝药了。”

榻上的人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眼前一片模糊。昏黄的灯影,床前一道挺拔的身影,还有……那只手,一直握着她,将她从纷乱的梦魇中牢牢拽住。

高热烧坏了她的神智,下意识把眼前一切拼凑成最安稳的旧景。

“嬷嬷……”她嗓音干哑,含混地唤了一声,甚至还依赖地用脸颊蹭了蹭那只手的手背。

可下一瞬,她就僵住了。

这只手,骨节分明,掌心覆着薄茧,干燥温热。

不是郭嬷嬷的手。

残存的睡意与混沌,被这突兀的认知彻底击碎。

容锦猛地睁大眼!

眸子蒙着水雾,艰难地凝聚起焦距。

她顺着那只被自己紧握的手,视线一寸寸上移——

玄色的衣袖,宽阔的肩,冷硬利落的下颌。

最后,撞入一双沉静的眼眸里。

纪君衡无声看着她。

容锦浑身一僵,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将手挣脱出来!

动作太过仓皇,她上半身失控地后仰,手肘重重撞在床头的小几上,带得那只盛着药汁的瓷碗晃了数下,险些翻倒。

就在碗身倾斜的瞬间,纪君衡伸手稳稳托住了碗底。

几滴滚烫药汁溅出,落在他手背上,迅速洇开。他却恍若未觉,连眉头都未曾蹙一下。

容锦撑着身子坐直,先前昏沉中的片段在脑中飞速闪过。

她在梦中可有说漏什么?

或者泄露半分不该有的女儿情态?

她飞快地垂下眼睫,掩住惊惶。

纪君衡将那碗药端至她面前。

“殿下,趁热喝了吧。”

容锦的目光从那碗黑漆漆的汤药,移到纪君衡的脸上。烛火摇曳,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怎会为她煎药?

这个疑惑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眼下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他看出任何端倪。

她接过瓷碗,犹豫着饮下。

浓烈的苦涩从舌根炸开,顺着喉管一路烧灼至胃腑,反让她彻底清醒。

放下空碗,她抬袖拭去唇角的药渍,主动出击。

“听说世子今日去相府了,崔先生他如何了?”

“殿下,该改口崔相了。”纪君衡平静地告知,“如今官拜一品,正风光无两呢。晋、齐二王,都对他忌惮三分。”

接着他话锋一转,问道:“话说回来,殿下为何对我这师兄这般关心,你们何时结识的?”

容锦不慌不忙,缓缓道出,“晋王府赴宴那日,听闻府上新来了一位擅策字的先生,一时好奇,便去求了一字。”

纪君衡似乎来了兴致:“哦?策的何字?”

容锦:“锦。问问前程。”

纪君衡追问:“他如何说?”

容锦侧过头,语气随意:“无非是些锦绣前程之类的吉利话。病中脑子昏沉,实在记不大清了。”

“巧了。”纪君衡似笑非笑,“我今日也去请教了他一字。”

容锦抬眼:“世子也信这些?不知世子策的何字?”

“我写了个利字,问他,《推恩令》之后,藩王是否会反。”

容锦心头一跳:“崔相如何说?”

纪君衡回道:“师兄说,左为禾,右为刀。禾者,天下万民,社稷之本。刀者,推恩之令,雷霆之法。”

“欲得其利,必先动刀。以刀割禾,虽能得谷,然禾穗必伤,根茎必损。”

“藩王必反,但此乃取利之代价。”

容锦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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