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特罗姆瑟机场时,窗外是下午三点就已沉入的极夜,不是全黑,是一种深邃的蓝,介于黄昏与午夜之间,积雪覆盖的大地反着微光,像沉睡巨兽的脊背。
演出主办方安排的车已经在等。
抵达酒店,简单安顿,当晚正好有一场欢迎宴会——早知道梁初灵就晚一天到了,她不喜欢参加这种社交。
宴会设在当地一座木制建筑里,壁炉烧得很旺,空气里是木柴燃烧的噼啪声、热红酒的香料味,以及多种语言交织的低声谈笑。
光线昏暗温暖,人们穿着礼服裙或西装,刻意营造出一种远离尘嚣的艺术氛围。
周序果然也在,站在离壁炉不远的地方,正和一位作曲家交谈。他身边站着他的母亲,于是尽管看到了梁初灵,周序也只能对她举了举杯,没有过来。
梁初灵乐得清静,拿了一杯苏打水,靠在远离人群的窗边。
窗外是蓝黑色,偶尔有车灯划过,像流星坠入深海。
宴会流程开始,主办方致辞,然后让在场的艺术家们逐一简单自我介绍。
一时间,各种头衔在温暖的空气里碰撞,每个人都在有限的几句话里,尽可能地塞进最闪亮的资历。
这里竟然挤满了旷世奇才!
梁初灵听着,觉得好没意思。
名头像华美的包装纸,裹住了底下平凡的血肉。
她想到李寻,如果他在这里就好了,他不会在意这些头衔,一定会带她去看壁炉火焰里木柴燃烧的变化,或者指给她看窗玻璃上的气泡和畸变,或者在她耳边低声说:那个正在弹钢琴的人,贴键手法怎么完全用不上劲?
是了,宴会背景音是现场钢琴演奏,弹琴的是个年轻男孩,指法生疏,触键软粘,水平最多只能算个钢琴爱好者。
但这正是主办方的聪明之处:如果请真正的大师或知名钢琴家来,场面就会变成攀附或较量。让一个“会弹一点”的爱好者来,最安全,也最能衬托出在场“真正艺术家”们居高临下的宽容。
梁初灵已经是第十次听到那个完全错误的经过句,她移开目光。
觥筹交错间,话题不可避免地滑向圈内八卦。
哪个指挥和乐团经理闹翻了,哪个青年演奏家靠婚姻拿到了顶级经纪约,哪个音乐节因为赞助商问题可能停办……
语言从英语切换到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又切换回来,内容并无不同。
高雅的是作品,是人演奏出的音符,但人本身,无论来自哪个国家,哪种肤色,坐在多么古老的厅堂里,谈论起这些时,眉眼间跳动的依旧是世俗的窥探。国籍、人种、肤色带来的偏见,在这里更是毫不掩饰。
有人凑到梁初灵身边,是一位乐评人,试图与她攀谈,话语里带着刻意的恭维,并推荐几位他“发现”的年轻作曲家作品给她,暗示可以合作。
梁初灵兴趣缺缺,敷衍几句。
周围几人见乐评人在和梁初灵攀谈,也纷纷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分享着圈内八卦,献上乐子供她欣赏。
有人说某国际大赛的评委暗藏私心,对某个乐手的失误视而不见,又对某一个乐手的细节吹毛求疵;有人说柯蒂斯内部存隐形的种族壁垒严重,华裔学生想拿到奖学金比登天还难;还有人吐槽某些指挥家,骨子里就瞧不上华裔钢琴家,合作时处处刁难。
梁初灵静静听着,没怎么插话,直到有人无意间提起:“说起来,李炽最近和柯蒂斯的关系,可比前几年缓和多了,还受邀回去开了大师课。”
“毕竟她的乐团站稳脚跟了,柯蒂斯那边也不能一直端着。”
梁初灵不解地问:“李炽老师也于柯蒂斯毕业、也曾在柯蒂斯任教,她和柯蒂斯有矛盾吗?”
音乐学者扶了扶眼镜:“梁小姐可能不太清楚早些年的情况。李炽拒绝柯蒂斯的教学邀请,却转而开始筹备全华裔的法派乐团。这被视为一种对传统欧洲中心体系的挑战,甚至是一种背叛。”
另一位经纪接口:“柯蒂斯、茱莉亚这些地方,本质上还是欧美古典音乐的大本营。他们可以欣赏东方天才,像你,梁小姐,像以前的李炽女士自己,作为杰出的个体被吸纳、被展示。但当一个华人音乐家站出来,说要打造一个以华人为主体的乐团,要发出不同于传统欧洲乐团的声音,这就不行了。”
梁初灵安静地听,壁炉的火光在她脸上跳动,显得她人也活泼。
学者补充:“不是公开的歧视,那太低级了,而是将她边缘化。评论上的冷淡,资源上的倾斜,人脉网络里的壁垒。李炽女士最初那几年非常艰难。柯蒂斯系的人脉和资源,很大程度上对她关上了门。他们或许乐见一个华人钢琴家的成功,但一个华人试图另立话语权的乐团?那是另一回事。”
梁初灵忽然问:“那是哪一年?”
其实她知道李炽创立乐团是哪一年,但想确认一遍,果然,就是梁初灵和李寻申请柯蒂斯的那一年。
她继续问:“那一年柯蒂斯作曲系的招生情况,各位有印象吗?”
一位经纪想了想:“那几年柯蒂斯作曲系招生人数好像波动挺大。印象中那一年是不是录得特别少?”
学者记忆力更好些:“对。那一年柯蒂斯作曲系本科只发了两个录取。极其少。往年至少有五到七个名额。当时还有议论,是不是系里内部有什么调整。”
两个录取。
李寻那年落榜,以他的才华和准备,落榜本就有些意外。如果那年名额被刻意压缩……
李炽公开挑战欧美主导的乐团体系,激怒柯蒂斯及相关保守势力。作为对她‘背叛’的回应,或者仅是轻视和排挤,柯蒂斯在招生上,对她儿子的申请施加压力,或是‘不予考虑’。
名额缩减,或许就是某种姿态。
李寻从未提过,李炽也从未提过。
古典二字,高无上限,低同样无下限,在很多时候古典就是代表着封建。
封建的来处是权力。
权力压顶,母子都选择独自吞下不公的代价。
梁初灵感到愤怒,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说了句“原来如此”,便礼貌地结束了对话,转身走向阳台。
室外寒气扑面,极夜的天空深蓝,远处城市灯火晕开一片暖黄的光雾。
严寒也让她发热的思绪冷却下来,她清楚,方才那些人言语中对李炽的赞赏,对她当年‘挑战体系’的所谓理解与钦佩,并非源于对她理念的认同,不过是因为李炽如今成功了。
李炽的乐团站稳了脚跟,获得了市场与评论的认可;那部记录她挣扎与创造、旨在为乐团造势的影片上映在即,宣传攻势如火如荼,明眼人都看得出它将带来的声望与影响力。
成功是最好的解药,能将昔日的背叛与边缘化洗刷成带有传奇色彩的远见与魄力。
人们仰望的从来不是孤勇,而是山顶的旗帜。
这认知让她心底那点为李寻不平的愤怒,染上了一层对世情的厌倦。
她想给跟李寻说点什么,最终只拍了一张窗外深蓝色夜空下积雪屋顶的照片发过去。
过了一会儿,李寻回复了一张图片,是纪录片剪辑软件的界面,时间线上密密麻麻的轨道。说:“真漂亮,我还在在赶工。你那边冷,记得多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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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排练很顺利,特罗姆瑟的这座音乐厅设计现代,声学效果极佳。梁初灵的独奏音乐会曲目早已烂熟于心,她更多是在适应场地,调整钢琴音色。
与当地乐团的合作演出排练也渐入佳境,乐团规模不大,但乐手专业热情。其中一位中年大提琴手,名叫艾琳,艾琳技术扎实,音乐感觉敏锐,排演间隙总是笑眯眯的,会提醒梁初灵舞台某个区域灯光可能刺眼。
一次休息时,艾琳拿着梁初灵的唱片过来,请她签名。
梁初灵欣然答应,艾琳却翻开封套内页,指着空白处,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说:“请写给艾琳,祝她抗癌成功。”
梁初灵笔尖一顿,抬头看向艾琳。
艾琳依旧笑着,金灰色的短发梳理得很整齐,脸色有些白,但眼睛很亮。她指了指自己胸口,做了个简单的动作。
梁初灵郑重地写下祝福语,签上名,将唱片递还。
艾琳接过去,珍惜地抱在怀里,用挪威语说了句谢谢,然后又切换回英语:“你的演奏,经常让我忘记了疼痛。”
梁初灵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握住她的手。艾琳的手有些凉,但回握得很用力。
合作演出前一晚,最后一次联排结束。艾琳叫住准备离开的梁初灵。
“Ling,明天演出结束后,我和我妹妹玛塔,打算去朗伊尔城,你想一起去吗?”
“朗伊尔城?”
艾琳的眼睛在昏暗的后台灯光下显得很皎洁:“嗯,斯瓦尔巴群岛的首府,在北极圈里面。从特罗姆瑟飞过去一个多小时。那是个没有死亡的城市。”
梁初灵忍不住去看那两汪皎洁,心脏也被轻轻撞了一下。
北极,她和李寻那个未曾实现的约定。
艾琳看梁初灵有兴趣,笑着继续:“那里不允许出生和死亡,生命在那里,只能以进行时存在。我想去看看这样的地方。我害怕现在不去,之后就没办法去了。或许我现在的身体,会是往后岁月里最好的状态。”
“我想去。”梁初灵听见自己说。
艾琳很高兴:“太好了!玛塔一定会喜欢你的!就这么说定了,后天早上我们出发。”
梁初灵的独奏音乐会反响热烈,极夜中的音乐厅像一座温暖的岛,琴声是岛上流动的光。
合作演出同样成功,谢幕时,艾琳在乐团中对她竖起大拇指。
演出结束后的庆功宴,梁初灵露了个面就提前离开,要回到酒店收拾背包。
周序的演出就在明天,但她不打算去了。
梁初灵给李寻发了条消息:“我明天要和乐团的朋友去朗伊尔城。”
李寻很快回复:“注意安全,玩得开心。”
第二天一早,艾琳和她的妹妹玛塔来酒店接她。
玛塔比艾琳年轻些,性格活泼,是个画家。她们打车前往机场,搭乘一架小型螺旋桨飞机。
飞机向北飞行,舷窗外是无尽的被冰雪覆盖的海洋和岛屿。
天色是恒久的深蓝灰。
一个多小时后,飞机降落朗伊尔城机场,这里比特罗姆瑟更冷,风像刀子一样。放眼望去,是覆盖着厚雪的山峦,和山坡上五彩斑斓的木屋。
“看那个标志。”玛塔指着机场外的一个警告牌,上面画着一只北极熊,写着提醒居民和游客注意防范的标语。
这里已是北极熊的领地。
入住的旅馆墙壁上,挂着泛黄的北极探险地图和旧雪橇,一楼也有壁炉,壁炉旁堆着几摞留言本。
封面磨损,边角卷起,被无数双手摩挲得温润。
前面还有两位亚洲面孔在办入住,梁初灵她们便翻看起留言本,各种语言的笔迹拥挤在一起,填满每一寸空白。
笔画曲折,承载着未知的心事与心情,喜悦、孤独、惊叹、思念、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叩问……通通被压缩在纸页间。
艾琳也拿起一本,翻到空白页写下心愿。玛塔凑过去写下梦想。
梁初灵没有动笔的欲望,她觉得自己此刻的情绪过于混乱,无法被安放,只能没有目的地翻看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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