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纷纷扬落下。

云露雪跪在雪地里,将大氅和帷帽解下,在雪地上三叩首,垂眸合掌,低声诵念《大般若波罗蜜多经》。

“一切法自性空,无生、无灭、无染、无净……”

细小的念经声乍然想起,不容忽视。

偶有小太监路过也都恨不得将脑袋塞进胸口里,步伐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无人去听她到底念了什么,故而也无人发现她将其中一段反复诵念。

文德殿内,云之阳的怒火好似要烧尽整座宫殿,许溥心于滔天怒火中双手抱胸静坐着。

太监首领苏志明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陛下,奴才无能!三公主拿定了主意,奴才舌若灿莲也劝不住!”

云之阳随手拿起桌上砚台砸向苏志明脑袋,苏志明不躲不避,砚台砸破额头。

他一身不吭地忍痛爬去拿起跌落在地的砚台,手染满黑墨,额头鲜血流入眼眶,他跪着挪到云之阳身前,哽咽道:

“陛下要以龙体为重啊!奴才这就再去劝劝三公主,三公主不起来,奴才也陪着她跪。”

说完此话,他抖着手垂下头,涕泪横流,还不忘将砚台再往上送。

“好了!”云之阳烦闷难解,拿过砚台丢在书案上,浓墨染透案上白纸,苏志明淅淅沥沥的哭声惹得他更加烦躁,“我的话淼淼都不听,她还能听你的?”

“陛下英明。”苏志明软了背,止了哭腔,跪着挪到一旁,眼尖的苏喜小心递了快帕子给他。

他轻轻擦净脸上血渍,而后用浸透血的帕子捂住额头伤口,鲜血丝丝渗出,又染红他的指尖。

“那帕子能有什么用?下去吧!等这伤好了再来伺候!”

云之阳瞥了他一眼,语气中尽是不耐烦。

“谢陛下恩典。”苏志明恭敬叩首,起身后垂首正欲退至殿外,

又听云之阳颇为随意道:“刚刚给你递手帕擦脸的,是你小徒弟?”

“回禀陛下,奴才哪儿配手什么徒弟,不过是瞧他机灵,带在身边好教导些,待奴才百年后,还能有他服侍陛下。”苏志明又跪下磕头道。

苏喜更是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地小跑出来连连磕头。

云之阳觑了眼岿然不动的许溥心,无奈道:“学了这么久,就学会了磕头?什么名字?”

那小太监慌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强打着精神、壮着胆子还想说些什么。

云之阳赶紧道:“瞧你也有几分机灵劲,去延福宫吧。”

“奴才苏喜,叩谢陛下!”小苏公公喜地连连磕头,而后又偷偷看了眼身后的苏志明,见他朝自己使了个眼色,这才敢起身退至一旁。

这时才后知后觉陛下将他遣去了延福宫,心乱如麻,颇感悲戚。

“苏公公,你教得很好,赏黄金百两。”

云之阳似笑非笑,眯着眼直盯着苏志明,门口侍卫不知从哪儿搬来一箱黄金打开放到他眼前。

一直闭目静坐的许溥心不由自主地睁眼,金灿灿的金子扎得他眼疼,鬼使神差地朝云之阳抛去个满是哀怨的眼神。

苏志明惊得冷汗直流,立刻叩首道:

“这些都是奴才的本分,不敢受赏!”

“你若守好你的本分,这就是你能收的赏赐。”

云之阳轻飘飘丢下一句,苏志明竟不知该如何是好,豆大的汗滴在地板上,心里只余绝望和悔恨。

许溥心蹙眉催促道:“给你你就收着,磨磨唧唧什么劲!”臭显摆什么!

云之阳笑道:“爱卿所言极是!”

苏志明不得不心惊胆战地行礼退下,两名侍卫搬着一箱黄金跟在他身后。

心绪难平之际,他下意识觑了眼远处一身沾满白雪,却仍合掌念诵经文的云露雪。

好似那经文能暖身一般,她竟跪在那儿动也不动。

不敢细瞧,他招手喊来苏喜,附耳道:

“你去永宁宫拿个手炉给三公主。”

苏喜眼珠一转,面上一喜道:“是!多谢老祖宗!”说完就欢喜地跑了。

苏志明嘴中嘀咕两句便也走了。

殿内,许溥心紧紧盯着云之阳,竟从心底生出几分陌生来。

云之阳屏退左右,先开口道:“淼淼现在就跪在外面,你怎么不劝劝?她若听话,乖乖呆在延福宫佛堂里,护国寺那些和尚只知念经拜佛,一棒打不出三个闷屁!谁能、谁敢管她跪不跪、念不念?”

“你要真为了她好,就该带她回去!而不是和朕胡搅蛮缠!”

云之阳催促着许溥心,见他屁股像粘在椅子上一般动也不动,又道:

“清浅若在,真冻坏了淼淼,她能饶过你?!”

许溥心拿起搭在身旁的龙胆枪,眼神盯着枪尖,冷冽道:

“阿姐让我护她,不是让我困住她,她想跪在这儿,那就跪着,我不会阻拦。”

“让她跪在那儿的不是我,阿姐回来,饶不过的是你,不是我。”

他转过头看向云之阳,眼神如枪尖般锋利,继续道:

“我今日要来,只有一问,你当自己是她生父吗?”

云之阳不可置信:

“许溥心!你是猪脑子吗?!”

“淼淼要不是我和清浅的女儿,我会将她养在太和宫吗?!”

“我若不疼爱她,她今日还能活着跪在外面吗?!”

“她年纪小不懂事,要这般和我怄气,你都多大了?许溥心!”

“你问问这满宫上下,谁不说我宠她宠得都过了头?!”

许溥心不为所动,起身站在大殿中央,冷眼瞧他:

“你当年也是这般疼爱我阿姐,可我阿姐死了。”

云之阳:“许溥心!”

砚台再次砸下,许溥心只似没瞧见一般站定在那儿。

砚台猛地砸中右小腿,他连眼神都没动一下,继续道:

“八年前,你也说会把她放在心尖上,结果她落了水,送回来时气息虚弱到什么样了?若不是阿姐上天有灵,怕是八年前就死了。”

砚台砰砰滚动,似是被他呵住了一般,滚了个小圈,倒下时啪嗒裂成了两半。

云之阳捂着胸口大口喘气,许溥心继续道:

“这八年里,她是个没爹没娘的小尼姑,她那一天见一面的师父,对她也比亲爹好!一个个只知道念经的秃头和尚对她也比她亲哥哥好。实在可笑!”

“你这千秋万世的江山竟要她们母女二人的性命作陪!可笑!可笑!!”

许溥心心碎垂眸,掩饰眼中落寞。

云之阳拿起书案上的奏折就砸向许溥心。

许溥心仍旧站在那儿,一本本奏折狠狠砸在头上,脸上,身上,他只站在那儿。

听到动静的小太监们赶忙进来,见云之阳怒目圆瞪,歪在龙椅上,捂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皆慌了神。

有人手忙脚乱地找丹药,有人抬脚就朝太医院奔去,有人吓地手脚都软了。

云之阳服下丹药,随手又将药瓶掷向许溥心:

“我的一片苦心你不懂!淼淼现在不懂,以后也会懂!”

“滚!你给我滚!!”

“陛下保重龙体啊!”太监们四嘴八舌道,“陛下正在气头上,许将军你就走吧。”

云之阳怒气未消,骂道:“他在何处任职?!是个屁的将军!!”

许溥心转身便要走,云之阳又抬手道:“慢着!我让你走了吗?!”

许溥心冷哼,脚步不停,惹地满宫太监们额头冒汗。

云之阳大声喊道:“殿前司有个副使撤了,既是你赢的他,那他的位子就交给你了!”

“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去!守宫门!!”

许溥心揉揉耳朵,敷衍道:“得令。”

他一脚踏出文德殿宫门,夺过正要给他撑伞的小太监手上的伞,快步走向雪地里的云露雪。

他半蹲下身,为她撑伞。

“小舅,我这身衣裳可金贵了,你瞧着好看不?”眼眸起雾,云露雪眨巴两下。

许溥心认真打量一番道:

“没瞧着有多好,不如你之前穿得合身。”

“里面是狐狸毛,很暖和的。”

云露雪将右手往前伸了伸,上扬着露出里侧的细毛。

许溥心微微扬起的嘴角尽是苦涩。

雪花一片接一片地落在伞上。

四目相对,唯有雪落下沙啦沙啦的声音弥漫。

文德殿一名小太监小跑过来,他毫无顾忌地将雪踩在脚下,气喘吁吁地打破这份沉寂:

“许副使,陛下说,大内安危一刻不能懈怠,请您速去殿前司军营呢。”

许溥心原本觉得没什么,可此时心却揪了起来,拧巴成一团,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云露雪搜肠刮肚,微张嘴问道:“小舅,晌午回来吃饭吗?”

“回来的,每日都回来。”

许溥心将伞随意放下,将半被雪掩埋的大氅拿起来,抖尽积雪,为云露雪披上。

见她将小半张脸都埋进大氅里,他才放心。

他起身走了,那小太监也放心地走了。

文德殿殿门不知何时关上了,雪地里空无一人。

只有她是这片白雪里唯一的红。

她搓搓手,哈了口气,继续将唯一熟识的那段经文翻来覆去地念。

前一句,后一句,她颠三倒四地念着,身子渐渐暖和起来。

她谓叹道:“竟然没湿,真好啊。”

“三殿下好兴致啊。”赵不愠不知何时走到了云露雪身后,玩笑道。

云露雪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软了背,微微点头道:“多谢赵指挥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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