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淡艳不再有动作,任由他擦拭着自己脸上的泪痕。

等到三郎点燃了药香,王淡艳被药熏得紧,鼻中全是苦涩的气息,她忍不住偏过头。

王淡艳压下心底被刺激起来的恶心,察觉到三郎还在她身边。王淡艳恹恹问他:“你认字吗?”

三郎道:“认得。”

王淡艳问:“小倩将书还放在这里么?”

三郎放下手中的帕子。王淡艳听到脚步声由近即远。他看见了小倩放在桌上的书,回应她:“在这里。”

空气中静了一会儿,王淡艳很浅地笑了一声。她毫无淑女样地躺倒在摇椅上,用胳膊挡住自己看不见任何东西的一双眼,告诉他:“你读一篇吧,我快被这香熏吐了,读完了,这香应也就燃完了。”

三郎依旧很安静。

“用你们的乡音读。”

三郎翻书,下意识地颔首,随即想到了她看不见。

“好。”

小倩提着饭回来时,看见那个叫三郎的游医坐在小姐的对面,小倩看不清小姐的神情,只见小姐身上盖着衣。

三郎在读书,读到了哪一句小倩听不懂,小倩只感觉这方言既凌厉又清俊,和三郎的模样一般。

小亭四面环树,根根高大的梧桐树,外头日头正大,里头树影婆娑。小倩提着饭盒走上着矮石板。

到走近了,才发觉三郎不是在读书,那本书被合着放在他的膝上。

他在看小姐,小姐看不见他。

小倩走进来,三郎对她颔首,将膝上的书放在石桌上,起身打理早已燃尽香的药炉。

小倩拿出饭菜。

水叮铃地流,树簌簌地摇。

三郎背着药箱离开。

小倩摆放好饭菜,望着三郎的背影,恍然大悟:“竟是奇了,小姐可还记得咱们回来的那日下着大雨,车轮卡在泥里出不来,车夫找来一个帮手,小倩瞧着正像是这游医三郎。”

“我知道。”

……

夜半,有铃铛不停地响。

小倩流着口水,在小榻上睡得正熟。王淡艳摸索着下了榻,一边想着自己闺房的布局一边往出走。

推开门,月色正盛。

墙头坐着一个少年,手上拿着铃铛在抛。

王淡艳寻着铃铛声走。

阿洄到王家的第二日,曾借着为王淡艳看眼睛时约见她。王淡艳懒得理会他,可是此夜铃铛声太刺耳,而小倩和全院的下人们如何都不醒来。

阿洄跳下墙,道:“先说好,你可别恼。我找了你不下五日,你日日都避着我,我也是没办法出此下策。”

王淡艳防备地后退几步。她知自己一双眼睛瞎地古怪,为了打消阿爹的疑虑,让阿爹折腾着请进一个又一个大夫,再总是寻个其他的由头打发了。未曾想,这个如此难缠。

王淡艳站定,只道:“你治不好我。”

阿洄道:“为何?”

王淡艳毫不犹豫:“你不是说宅院中有脏东西,如何会治好我?”

阿洄乐了,道:“我说的这话,我自己都不信,你信?”

好一个小流氓。

王淡艳咬牙:“我信。”

阿洄笑她傻,拿着铃铛依旧抛,抛得不停,寂静夜中,这铃铛的声音也由清脆变为刺耳。

“骗子啊,那让我猜猜……”

王淡艳冒了一身冷汗。

阿洄问她:“你用你的一双眼睛交换了什么?”

……

阿娘去了一趟燕云观,雨停时,燕云观里头的老道指名道姓说要见王淡艳。王夫人犹豫再三,终是应了。她们母女二人坐了四个时辰的马车。

快到时,王夫人主动要带着王淡艳下马车。母子两步行,路上前后不见人烟,一望无尽的黄土,干裂贫瘠,别说人,连棵树都见不到一棵。

可谓山穷水尽,这中原还有此等绝地。

一路上,王淡艳几次欲开口,瞧见她娘面目严肃,眼中隐隐有些狠戾,这些都止住了王淡艳几欲开口,她只能低着头,跟在阿娘身边走。

不知走了多久,阿娘开口道:“小妹,咱们到了。”

王淡艳捶着腿抬头,枯竭的平原远处有一个小道观,门前种着一棵小枫树,满目苍黄中醒目的绿。

她走近一看,这道观竟连个牌匾也挂不起,就用着泥墙作匾。上头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大字,王淡艳费了一番功夫才看清那三个字。

燕云观。

阿娘慢王淡艳一步走到她身边。

自王淡艳记事起,阿娘总爱去道观,捐着大把大把的钱修缮方圆百里的道观,家中却从来不会供奉什么。

这道观真破烂啊,木门已经烂了一个大窟窿,王淡艳一推门,带动了门上和地上的尘土,扑了她一身。

继续往里走,院里有危墙,从墙根起都裂着,只用几根木棍勉勉强强支撑着。

王淡艳一言难尽,心想阿娘可真厉害,这等危房都能找到。

王夫人用帕子擦掉王淡艳脸上的尘土,神情不变,王淡艳总觉得不寻常,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着阿娘进去。

这一进去,里头有个茅草搭起的小堂,堂下尽铺的是……

王淡艳蹙眉。

枫叶。

密密麻麻全是枫叶,枫叶多的甚至都堆了起来,上了堂中供的神像身,做了衣。

再看神像,并非寻常道观中常供的三清,而是状若厉鬼的三座像,赤面獠牙,红眼兽面。

老道看见了这母子俩,枫叶堆里鲤鱼打挺,动作灵活像泥鳅。站起来躬着身,脊背高高挺起,下巴有几根稀拉的胡子,初春的时节,手中拿着一把破蒲扇,扇啊扇。

王淡艳抱臂,挡在她娘身前,瞅老道,老道也在瞅王淡艳,左三圈右三圈地看。

然后张嘴笑,对王夫人说:“您这女儿有意思。”

王夫人走上前来,挡在王淡艳前面,只道:“您说笑了。”

老道蒲扇摇得快,道袍也松松垮垮衣襟大开,展露出里头耷拉着的干瘪生斑的皮。他一笑,门牙已经掉完了,左右两边露出的各一颗牙,灰黄结垢,也仿似兽牙,让王淡艳恶寒。

“我应您要求,将她带过来了。”

老道嘴里咕隆咕隆依旧在说什么,神神叨叨的,闻言后依旧笑,摆摆手后拿出身上挂着的葫芦,往口里咣咣灌了几大口,用充满尘垢的袖子擦着嘴。

王夫人这时候对王淡艳道:“小妹,先去外边等阿娘,可好?”

王淡艳看了看老道,那老道嘴中不停蠕动,抱着酒壶,眼里带光一般在看她。她娘拍了拍她的手示意无碍。

王淡艳出去后,站在道观门旁的枫树下等着她娘出来。

四月初的天,枫叶还没有掌心大,被光一照,在光中闪,王淡艳百无聊赖地等,蹲在地上看地,看透着光枫叶的影。地上的叶都在纷杂地摇,摇着摇着,叶影就有了小人的雏形,摇摇摆摆地走。

王淡艳伸出手想探探土地上的小人影,谁知刚一伸出手掌,一片叶正中掌心。

王淡艳抬头,上头的叶都在摇,并无异常。在攥紧手的一瞬间,地上摇晃的叶影聚在了一起。

王夫人出来的时候,身心俱疲,一改来的肃穆样,神情总是慢半拍,像被偷走了一魂一魄,牵着王淡艳说着该走了。

面色惨白,步履虚浮。

坐上马车,王淡艳心不在焉,她脑中有跟她娘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只是更为年轻,更为英气,鲜嫩地可以掐出水来。这张脸的声音带着如今的阿娘没有的张扬。

她看着阿娘似乎走了很长的路,走得无路可走,四面都是铜墙铁壁。

有道声音问阿娘:“你求何?”

阿娘眼里爱恨嗔痴一闪而过,最后凝眸浅笑,答道:“后半生荣华富贵。”

“你能拿出什么来?”

“信女的所有。”

王家夫人产下了第二个怪胎,王家奴仆人人心知肚明却不敢嚼任何的舌根,因为上一次诞下死婴,王夫人清醒过来后打死了好几个奴仆。

这日,家奴在扫门前的落叶,有个褴褛的道士走进了王家。

那时候的王夫人已经抱着第二个死婴不眠不休地枯坐数日。房门大开时,天光令她整个人蜷缩地更紧。

老道腰间同样别着一个酒葫芦。

“我来收夫人应我的东西。”

她应了什么?

她那两个婴孩的尸体,用着泡酒喝。

“我还想换。”

王夫人紧紧抱着襁褓,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地癫狂。

老道早有预料,摸着稀疏的胡须,笑得意味深长:“夫人想用什么换?”

“你想要什么?”

老道咂摸嘴,“老道颇爱夫人的眼睛,毒辣阴狠,泡上个几十年,吸尽了这些东西,也可酿得美酒。”

这个妇人像条毒蛇一样缠着怀中的襁褓,恶狠狠道“只要生下王家子,我什么都可以应你。”

所以如今呢?

阿娘来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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