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的第三天,薛琅再一次见到了她。

甘容老大人的臀部受了一剑,居然也能“哎哟”着爬起身来,不计前嫌,将一个孤女安排到此地。

坠湖之前,这位梅姑娘力大无穷地用琵琶凿了甘容一跟斗。他可是看见了。

此时在他素日起坐的楼阁上,悬挂着薄薄的一层纱帘,却反过来将他分隔在外。梅月儿抱着琵琶坐在里面,分明不弹,却像拿着什么武器似的不肯松手。

这把琵琶老了,他听得出。

王彻听不出,因为他在音律之外,还被别的东西摄去了魂魄。

薛琅静默而立,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梅月儿早已打量了半天,正看到架子上有个玉磬,此物看上去极名贵,旁边放着一个小锤。月儿捡起小锤敲了一下,敲冰戛玉的响声透入耳廓。

她又看了墙上挂着的画,上面画着一头狼,写着“永宁御笔”。

她认得字,但只是为了认词唱曲。这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

月儿只知道她这位长兄——疑似长兄,似乎是玉京的一个官儿。

是官,开口就变得更艰难。如果他做了官,他家走失了孩子,难道这些年没有人冒名顶替?借这个名头要接近他、骗他的人会不会很多?会不会他早就错认了旁人?

他是不是早就有了防备之心?

梅月儿一时心绪起伏,越是快要见到兄长,她就有越多的恐惧冒出来,一个个在她胸口里破裂,告诉她:“这个机会可能是唯一的机会,千万、千万要把握住。”

这是她命运里最仁慈、又最严酷的一环。

在等待中,她的意志也煎熬起来。她怕对方不是兄长,只是空欢喜一场;更怕对方是,却不相信她,觉得她是个骗子;最怕上苍留给她说真话的运气太少,对方认定她跟别有心机的人串通起来,有所图谋。

毕竟,甘大人有求于他,刺客非要杀他,这样情形下,人怎么会不多疑?

千头万绪,无从理起。

月儿正想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架子旁那几本书上碰了碰。随后,她的手腕骤然被攥住,耳后,一道冰凉的气息伴着声音响起:

“这个不能看。”他说。

梅月儿只觉一股霜雪般的触觉倏地爬上脊背。

他什么时候……?

男人站在她身后,那只手早就松开,不再触碰她任何一个地方。但是这股端正清肃的、寒冷的、疏离得让人觉得难受的气息,却明晃晃地硌着她的肩、她的背。

月儿咽了一下唾沫。

眼前,他将她欲翻的那本书放回原处。

其实她也没有要看,她识字,但不为看书。圣贤书讲得什么道理,她不懂,还没有府上的侍女有文采。她只会唱的恨云怨雨、装得顺心可意,把词曲里的意思背下来,应付生活。

月儿兀然从心中惊起一些自卑。她这样,应该不好做高门显户的女儿。她听府中的侍女说,玉京中的高门最看重体面,宁可一脖子抹死,也不做下贱的事,丢了清高。

她做得就是下贱的营生。

兄长的身份这么高贵,他情愿有个乐户贱籍的妹妹吗?若是双亲的门庭如此显赫,他们希望自己这样活着回去么?

月儿不知道。

她的唇嗫嚅地动了一下,背对着他,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她不知道自己叫没叫出来——她喊了一声“哥”,连声音都没有。

很快,她改口说:“薛……薛公子。”

梅月儿转过身。

他放好书后,似乎又退了半步。两人的距离相当规矩,足可以放下一张小案。

梅月儿抬头,看着他的脸。

她生得花容月貌,兄长到底跟自己同出一家,自然芝兰玉树,丰神俊骨。她硬是从薛琅那双寒眸凛目中,看出跟自己有四五分相似。

她一双春水盈盈、顾盼生情的杏眼。此刻正波光潋滟地盯着薛琅的脸庞猛瞧,千言万语,尽付其中,柔肠百转,总在愁处。

薛琅要说的话顿了一下。

这位琵琶行首年纪虽轻,望着他的眼神却像一簇旖旎焰火,沿着蛛网肆虐地狂烧起来。他还算正直,不去看她摄人魂魄的眼睛,只微微皱了下眉。

他说:“我已备好谢礼。”

她答:“不许公子相谢,我死也会救你。”

他眉峰更紧,记得她一开始恨不得踹自己一脚独自逃向水面:“足够你赎身,独自……”

她陡然抢过话:“我不要那个!”

梅月儿仍不移目,凝望着他,如山盟海誓:“我要跟着你,我要……我不要走,我要在你身边。”

她珠玉般的声音落地,四下阒寂。

风拂起纱帘,暮春微凉的风穿堂而过。她鬓边的发丝颤动,髻上的银簪粼粼地闪烁,照着她盛满光的眼。

这样光华四溢的眼睛里,究竟有什么图谋?

薛琅看着她,说:“这不妥,梅姑娘。”

“我叫月儿。”她飞快地道,“你叫我月儿就好了。这有什么不妥?我可以做个侍女,别看我这样,端茶倒水我还是会的。公子去哪儿,我就跟着你去哪儿。”

薛琅的头隐隐痛起来了。

要是平常,他决计不会跟这样麻烦的人再见第二面。但这是他的“救命恩人”,虽说不必她救也能脱身,但她当初却真的选择了拼死救他,论迹,他自当报还。

“你跟着我做什么?”他说,“有人要杀我,你不怕会死吗?”

这是个很忌讳的字眼,薛琅拿来恐吓她。但她没被吓住,没规矩地抱住他的胳膊,说:“我保护你。”

薛琅:“……”

“我不会再被吓跑了,薛公子。”她说完,问,“你叫什么名字?”

“单名琅。”他道,“字怀瑾。”

“怀瑾哥。”梅月儿无赖似的、喜滋滋地叫起来。这叫法活像是市井里的“二牛哥”、“铁柱哥”,薛琅一阵恍惚。

“怀瑾哥。”她又叫,声音甜腻。月儿好像很喜欢这个称呼,眼睛弯起来,她分明有自己的心思,矫揉造作地抱着他的小臂——

薛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缓缓抽回衣袖,说:“请你自重。”

他罕见地、直白地说了一句重话。

按理来说,薛琅这个人虽然六欲淡薄,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他明面上最有礼,从无怒色。说这么冷漠的话,不像他。

月儿的手中一下子空了。

他身上的衣料这么轻盈昂贵,一瞬间就从她掌中抽离,空空荡荡,她抓不住。

惊人的喜悲起落,就是如此迅速。她似乎搞砸了,因为能叫哥哥,居然得意忘形。

梅月儿从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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