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昭正挨着皇后吃蟹粉酥,离开盛都两年,朝堂内的事儿她一概不懂,此时险些噎住。一口水刚顺下去,便听宣庆帝问道:“明鸢觉得呢?日后留在盛都也好多陪陪你母亲。”

这便是要把话说死了。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周昭身上。在场谁都清楚周昭消失的这两年不是在苍界山,而是在北疆。

但宫里从前不说北疆,只说苍界山,那便是不想外人知道。

今日宫宴宣庆帝毫无征兆地改了口,又点名周昭去禁军,气氛突然变得微妙起来。

周昭是不大想去禁军的,不说北疆的鞑子还没打服,沈博安这个人她也不喜欢。

“父皇,儿臣还想跟着霍将军多学些本事。”

宣庆帝看着她,不大欢喜道:“朕看明鸢的本事,已经学得够多了。”

皇后在周昭手背轻轻拍了两下,一个声音道:“父皇,明鸢毕竟是女儿家,禁军那种地方……”

周澈站起身,微笑道:“不如让儿臣去吧,儿臣闲来无事,刚好跟着沈总督历练历练。”

“安宁王怎么站出来了……”

“安宁王不是最不喜欢跟兵痞子打交道吗……”

众人窃窃私语,周澈说话声音虽然温和柔缓,却丝毫不怯。周昭正欲起身阻拦,却又被皇后拉住,皇后掩面小声道:“皇儿,莫要辜负你哥哥苦心。”

宣庆帝皱着眉打量着自己这个小儿子,半晌终于道:“好罢,南衙十六卫还缺个中郎将。”

“儿臣谢父皇。”周澈又转向沈博安,“沈总督,日后我有做得不对的,还请多担待。”

沈博安喜笑颜开道:“五殿下说哪里话!”

周澈坐下后,不露声色地冲周昭摇摇头,示意她莫要再说。

歌舞又起,却进不得人心。

周昭食不知味,寻了个借口离席。外头落雪纷纷,周昭见惯了北疆凛冬,并不觉得冷。

她心烦意乱,越走越快,等见着眼前一只秋千才,反应过来自己走到哪儿来了。

那秋千上堆着厚厚一层白雪,周昭忿忿地一脚踢过去,积雪簌簌掉下来,反倒落了她一鞋袜。只有四下没人的时候,周昭才露出那么点儿孩子气来。

她也不怕凉,就这么在秋千上坐下,过了阵子周澈也来了,笑着说:“我就知道你在这儿躲着。”

周昭站起来相迎:“澈哥哥,你怎么来了?”

周澈示意随行的宫人在外头等着,转身进了园子,微笑道:“我若不来,你岂不是又要坐这偷偷哭?”

周昭面带愁容道:“澈哥哥,我想不明白。我只离开两年,为什么……”

她目光暗淡下去,继续道:“是我不懂事儿,还连累你要去禁军当差。你最讨厌那种地方了,要不我再去跟父皇说说,还是换我去,好吗?”

周澈摇头道:“小昭,宫里一直是这样的。只不过从前你在苍界山,有国师护着。这两年又跑得更远,所以才会不适应,才觉得陌生。”

小时候的秋千已经坐不下他们二人,又下着雪,周澈便引着周昭往园子里面的凉亭去坐着。

周澈抖了抖身上的雪,说道:“小昭,朝野上下所有的眼睛都盯着父皇,等他决定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儿,你知道是什么吗?”

周昭摇摇头,周澈道:“立皇储。”

“皇储?”周昭脱口而出道,“难道不是大哥吗?”

“不,皇储还没有定下人选。”周澈轻轻蹙眉,“本来我也以为是大哥,我觉得大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些年大哥有些事儿做的出格,不是皇储却行皇储之事,父皇心里想必不大高兴。今日父皇所为,就是想敲打大哥,皇储之位不是非他不可。”

“沈博安是大哥的人?”周昭敏锐道。

周澈不置可否,抓了把雪散在桌上。

他伸出手指比划道:“当年圣祖皇帝一统天下,四方来朝,国土比如今还要大上许多。但盛极必衰,经过多年朝代更迭,到如今这天下早已不止我大周一家。北疆鞑子八大部落虎视眈眈,如今又冒出个盟国孟舒。辽东海疆有黎、姜、赵、何罗诸多邻国。南疆多蛮夷,沿着甘南腹地的汴江一路向西,又有汴西十三州。”

周昭附和道:“霍将军常年驻守北疆,大哥则居西南,平南王封号由此而来。”

“不错。至于盛都……主要兵力全在禁军。禁军又分两大营,一是父皇今日让我去的南衙十六卫,二是北衙禁军,这两拨人职责不同,为的就是制衡二字。但这些年南衙羽林军名存实亡,北衙才是禁军精锐,也是沈博安心腹所在。沈博安担了北衙总督,却身兼两职,如今说起禁军,竟是沈博安一人天下了。禁军总督手底下兵马虽远不及边关,但毕竟是盛都的兵。”

周澈轻轻点了点这片雪堆的中心位置:“禁军,只应该听命于一个人,大哥不该越界。”

周昭若有所思道:“我明白了,父皇让我去禁军,也是为了制衡二字。”周昭说完又摇摇头,“可我不过一个手里没权的皇女。”

周澈一指北方,言简意赅道:“霍将军。”

“霍将军是霍将军,我是我。”周昭笑说,“澈哥哥,你不了解霍将军,他为人洒脱,断不会想趟盛都这浑水。再说大哥是父皇的亲儿子,纵使有不对的地方,总不至于父子反目。”

周澈亦笑道:“小昭,你还是不明白。”

桌上的雪堆已经化成水渍,周澈道:“走吧,耽搁久了父皇要不高兴了。”

“好。”周昭点点头,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园子。

因着周澈自请去禁军这件事儿,周昭心中总不大痛快,她跟周澈并排走着,一个垂着眼眉头微蹙,一个目视前方眸光平和,眉眼却是像极了,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两个雪团儿捏成的娃娃。

周澈边走边宽慰道:“小昭,我毕竟是个王爷,就算去禁军也是个虚职,别再愁眉苦脸了。”

“不,”周昭低着头道,“这回不一样。”

“什么?”

“南衙十六卫荒废多年,北衙沈家独大,父皇有心推我们一人上去,又怎能置身事外。”

回去路上,恰好遇到出来醒酒的周驰。他先是看周澈,再是看周昭,似笑非笑道:“六弟,小妹,都是一个母亲生的,为何你们两个长得一看便知是亲兄妹,我却跟你们一点儿不像。”

周澈笑道:“大哥像父皇。”

“哦?”周驰挑眉道,“小妹也这么觉得吗?”

周驰比周昭大了许多岁,从前见着面,周驰总喜欢弯下腰将周昭抱起来转个圈儿才肯放下。

如今他一身军装,站得那样远,周昭也再不敢扑到他怀里闹,略垂了头道:“是,五哥说得对,大哥很像父皇。”

三人进殿,周驰道:“我倒是记着从前国师说的一句话。”

周昭问:“大哥是说哪句?”

周驰踏上台阶,玩笑道:“国师说,小妹有圣祖皇帝之相。”

翌日一早,周昭请示过宣庆帝后便出了宫。

她没要轿辇,戴了支斗篷跨上狼牙往南行。不多时,便来到苍界山底下。

这山跟她当年初次来时一模一样,前夜突然下了场让人牙根打颤的雪,山间雪难消,松柏依旧经年苍翠。

周昭缓步上行,雪后山路并不好走,双脚很快沾满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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