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山青支着头坐在镜前。她刚刚沐浴完,换了一身轻便的裙子,身上还带着湿润的水汽。身后的小桃枝正拿着一块柔软的布巾帮她绞干头发。
布巾在她的发间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屋子里很安静——但并非没有人说话。
谢歧就坐在了桌边,自在得好像在自己的屋子一般,一边在指尖转着她的镯子,一边懒懒散散地拖着长调子学她说话:“陆~大~公~子~?小~陆~大~人~?”
“……”晓山青头也不抬,抓起梳妆台边上的胭脂盒就往后砸,“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啪”地一声。谢歧抬手抓住了胭脂盒子,这句话就这样停在了那个波折的“人”字,没有再继续下去。
他新奇地玩了一会儿胭脂盒子,又悠悠地开了口:“还没弄好?那么精细?”
晓山青:“……”
她瞥了一眼谢歧,刚想回答,就听见身后的小桃枝抖着嗓子替她说话。
“就是没……没没没没有好!”
显然她非常努力地掰正自己发抖的嗓音,但并没有成功。所以说完之后,肉眼可见地,她变得更加沮丧了。
……大概是觉得自己没发挥好?
晓山青从镜中看到谢歧看了小桃枝一眼。
说起来谢歧从进来到现在都没有正眼看过她的两个婢女,虽然她们两个一直都在警惕地绕着她忙活,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比如说现在桃枝正在往她的头发上抹一种她叫不出名字的东西,而白云正往香炉里填新的香料。如今他像是刚刚看到她们两个一样抬眼扫了过去,她们两个就不约而同地抖了起来,还要故作无事地继续做手上的活计。
“……哦?”他吐出了这个单字,然后声音忽然变得轻盈又婉转了起来,“那——麻烦快一些,好吗?”
“不……不不不不好!”小桃枝抖得更厉害了。
“是吗?”谢歧盯着她,咧开了一点嘴角。
最近几日他都穿着一身黑色的窄袖劲装,内衬是朱砂的红。与他垂落在发间的发绳的红很像,这两种红色几乎要融合在一起,要热烈地燃烧起来。但是与之相反的是,他的声音带着冷又潮湿的气息。
他贴心又遗憾地解释道:“……上一个拒绝我的人,已经永远地闭嘴了哦。”
为什么闭嘴了呢?他拔掉了他的舌头?还是用更完全、更彻底、更一了百了的方式让他再没办法开口了?
小桃枝的嘴唇变得更白了,但她还是倔强地从紧抿着的唇里蹦出来一个“不”字。
晓山青:“……谢歧,吓唬小孩子很有意思?”
她嗤笑了一声,伸手从桃枝的手里捞过了香膏,然后站了起来,捏了捏她脸颊上的肉:“我来对付他,你们两个去忙别的事吧……白云?”
白云紧紧握着手里的香箸走了过来,谨慎地站在了晓山青与谢歧之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谢歧:“郡主?”
“你扶着她走。”晓山青指了指桃枝,笑道:“我猜我们小桃枝都快腿软了。”
“……郡、郡主!”桃枝苦着脸抗争,“奴婢不怕,奴婢不走……”
“嗯嗯嗯,不怕不怕,他吓唬你呢,我们不怕。”晓山青顺着她的话给她撸毛。
“这几日他都来几回了,不是都老老实实地没和漱石打架了吗?再说漱石就蹲在外面呢,没什么好怕的,对不对?你与白云回去就好,不用担心……”
“郡主,”白云忽然插口道,“不如让奴婢与桃枝守在外间吧。若是郡主有什么事情要奴婢搭把手,奴婢们也好进来。”
嗯?有什么事情需要人搭把手才能干的呢?
晓山青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杀人?埋尸?毁尸?灭迹?
但她还是笑了起来:“那就听你的。”
桃枝的手很巧,她出门时穿哪套衣衫、佩什么首饰都是桃枝负责。而白云管着梨落院的其他事,她比桃枝更大写,行事更稳妥,心也更细。
她们都很好,都比她更懂长安的规则。所以白云这么说一定有她的理由。
“是,奴婢告退。”
白云拉了拉还有些不情愿的桃枝,恭顺地走到外面,替她合上了门。
门被合上的瞬间,谢歧手里的胭脂盒被他抛到了半空,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发出了“啪”的一声动静。门外的小桃枝似乎又被他吓得一激灵。
晓山青回头,抱臂看向谢歧:“……很有意思?”
谢歧也在看她。
看得很认真。似乎在通过她的表情揣测刚刚出去的这两个人在她心里的分量。
然后他慢慢地问她:“阿青,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只是在吓唬她们呢?”
不,我并不觉得你只是在吓唬她们。
晓山青想起了她的兔子。有一段时间,她蹲在树下看她的兔子犯蠢,躲在窗子后面的谢歧就会用这种眼神看她和她的兔子,猜测,估量,计算。再之后,她的兔子就被摔到了干枯的井底。
人和兔子显然是完全不同的,没有人会把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但是,那是谢歧。
晓山青想。
在谢歧眼里,人与兔子应该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怎么对待她那只可怜的兔子,就会怎么对待她这两个可怜的婢女——如果他觉得有必有的话。
“你看,阿青,你又要选她们了……你与她们认识才多久,为什么你总是、总是不选择我呢?”
长长的眼睫垂落了下来。
光线被隔绝在谢歧琥珀色的瞳孔之外,因此他的眼珠变得深而冷,瞳仁微微地竖了起来,像一只蠢蠢欲动的冷血生物。
晓山青看着他说话时微微震颤的喉结,那一块软骨像蝴蝶的翅膀一样轻轻抖动着,凸出一条流畅的起伏线。
她想到了很多危险又美丽的东西。比如有着艳丽斑纹的金斑蝶,比如肢节上覆盖着血红色短毛的捕鸟蛛,比如那些各式各样的毒蛇。
上天真是给了他一副漂亮到无可摘指的皮囊,连这点微末的细节都打造得如此完美。可是——它为什么偏偏不在他的血肉下埋一颗正常的人心呢?
晓山青从齿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嗤笑。
“没有什么选不选的。”她竖起了一根手指警告他,“随便你怎么动陆开仪,但她们两个,不行。”
“为什么不行?”谢歧的眼珠在薄薄的柔韧的眼皮下转了转,“她们很弱,又没有什么别的价值。”
晓山青:“……”
“停,没有理由,不行就是不行。”
“凭什么呢……阿青?”
“凭你最近上药用的东西都是白云准备的。”晓山青冷笑,从桌下拎出一个小篮子,“药,剪子,白布。”
在她给谢歧上过药后的第二天,白云就已经发现了端倪。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给她装备了干净的剪成长条的布巾与上好的金疮药,就放在一个小巧的原本用来装针线的篮子里,摆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记住了吗?不行就是不行。”
这次谢歧没有吭声了。
两个人隔着篮子四目相对。
“……还换药吗?”
“……换。”
“那就别磨磨蹭蹭的了,这里就剩我们两个了,所以——”
“快脱。”她说。
现在,换她好整以暇地注视他了。
*
谢歧的皮肉依旧是那具皮肉,每一处、每一寸都很合她的心意。
她漫不经心地用指腹沾着膏药在愈合得飞快的伤口上涂抹,不像是在上药,反而像是在勾画他的□□。
但是谢歧并不在意这个。
他按晓山青的指示自己提着自己里衣,还抱怨道:“全脱了不好吗?”
“有伤风化。”晓山青心不在焉地回道。
没预料到这四个字的谢歧懵了片刻才反驳道:“可我们已经……”
已经什么?坦诚相见了吗?
晓山青“嗯嗯”了两声敷衍他:“那几天算你勾引我。”
谢歧:“?”
“差不多了,你这伤口……应该不需要再绑布条了吧?”
她后退了一步,仔细端详他肩膀上那道已经长出粉嫩的肉芽的伤。
削掉的皮肤还没长全,还能看出深处的血肉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晓山青已是见怪不怪,踮起脚来伸手按了按那块地方,那些蛄蛹的东西被她压下去一点,又慢慢膨胀了回来。
“倒是比以前乖了一点。”她惊讶地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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