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阎带着书找到交给她任务的女生时,对方已经用电线杆上的广告纸当上了书垫。两个人对视半晌,女生脸颊通红,跳起来跟她道歉。
颜阎说没事,顺手找到的。她把那本书塞回收纳袋,然后在会议桌周围坐下。
这是飞弹为了职称做的让步——把所有广告收入拿给读书会的成员点外卖,并让他们民主投票,自己决定读书会未来的走向。
学生是很好哄的,一点点悔过就能让他们受宠若惊。更何况没有人真心想去跑操,他们宁愿每天多写八百字读后感。
刘征兰手指交叉垫着下颌:“好,大家各抒己见。出结果了叫我。”
“有什么好各抒己见的?”四班的赵木云说,“读书会继续存在倒是可以,但是绝对不能继续拍视频了。上镜的人有几个是自己写的稿子?我们是来读书的还是来学播音的?”
“有几个人是真来读书的?我们不是为了翘跑操和体育课,多学一会儿吗?”四班皇后在小镜子里摆弄自己,“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你要是真的想读书,等高中毕业再去读也不迟。我们现在是学生,不以学习为重还叫什么学生?”
小喇叭和自己的朋友同仇敌忾:“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你把你的镜子放下再说这种话。你每天早上五点起来洗头,以为我们不知道?”
“那我也没有影响学习。”
赵木云:“读书就影响学习了?我画板报也能进第一考场。”
皇后把镜子倒扣,冷笑起来:“哟。不知道的还真把你当‘艺术家’。你的语文能和我的数学掰手腕吗?”
赵木云挺满意艺术家这个称呼:“你也就理科能看一看。总成绩落我半个考场了。连个读后感都要求吕心念帮忙写。”
“我可是给钱的!”
“一次五块,真大方。”
“读书会谁不知道可以外包?不都是几个人每天写一点,一周凑出来一篇稿子,供一个人在读书会借讲义。你不这么干说明你脑残!”
刘征兰面无表情:“我不知道。”
雾化器打圆场:“说这些都没用。读书会真解散了也没什么好处,我们现在要想的是,怎么让读书会更好。”
“我服从多数。”甘忘营说。
“提问!”普通班的女同学举手。
刘征兰:“说。”
女同学:“我们要是真讨论出什么,飞弹会听吗?”
刘征兰问陶京:“你怎么看?”
陶京尴尬地笑。
四班的十八妹也举手,刘征兰无力地让她说。她犹豫道:“把讲义放在班主任手里,不再交给图书馆,会不会公平一点?”
刘征兰说:“在场一半都会退出。”
很准确、很冷酷。
王海同:“减少产量呗。艺术生和体育生没那么多空闲。也防止有人睡不够。”
恋爱脑:“我觉得这个频率挺好的……”
王海同撅嘴:“帮你说话你还不领情!”
“嗬,你说得我好像霸凌她一样。”皇后话里有话。
“我可没说。”王海同举手投降,“谁这么觉得你去找谁嘛。”
“诶多……”四班拉面举手,“人家觉得读书会主要还是搞人文的地方呢。怎么没人讨论以后读什么书?”
甘忘营说:“你信飞弹有人文关怀还是信我是秦始皇?”
艺术家冷笑:“她纯偷懒。教科书上的必背篇章都赏析过好几次了。就为了平台规则,她连《雷雨》都不让我们读。”
雾化器:“《雷雨》不是读了吗?”
“……如果她自己讲十分钟梗概也算读,那我没话说。”
皇后:“你真觉得我们写的破东西有人看?我们所有人里只有陶京写的东西能看。观众不是爱看我们,是爱搞群像,一群人聚在一起随便干点什么他们都爱看!”
陶京说:“我读的东西是颜阎写的。”
马屁拍到马腿上,皇后把小镜子挡在脸前,假装没听见。
刘征兰面无表情:“太妙了,又是一件我不知道的事。”
突然被人点名,颜阎站起来行了个礼:“正是在下。顺带一提,我有在看书。”
王海同对着她头发一通乱搓:“你不是在用漫画和儿童文学凑借阅数吗!”
刘征兰夸她:“写得不错。”
颜阎得寸进尺:“多夸我多夸我!具体哪里不错?”
“论证很严密……?哦,每次给西方文学写驳论文,条理都特别清晰,很会骂。”
十八妹:“评论区都吵疯了……”
甘忘营:“她每次写驳论评论区都吵架!”
皇后还在努力:“她只是看书多,主要是陶京出镜……”
“其实不多。”颜阎羞愧道,“我主要在看漫画和童书。”
“……那你批评这个批评那个!陶京因为你挨了多少骂,你心里没数吗!”
颜阎:“我不是故意的!我骂的都是我不喜欢的那种,那种……哎呀你懂吧!”
刘征兰:“嗯,我懂。”
颜阎:“我也不是全盘否定……每个地方的小说都有不同气质,我不是说所有,但是西方——哎呀这么说也不准确,你们意会一下——西方很多小说就有那种……把爱情奉为圭臬,间接推出性的崇高,然后突然性.交。”
恋爱脑:“你说得对!我很受不了这种,对爱情一点责任感也没有,三观特别扭曲。”
颜阎:“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什么叫三观扭曲?三观有标准形态吗?不能因为别人和我不一样就说别人扭曲!人家也有好故事,也有不涉及这方面的故事。只是我受不了。我也不是说开放关系就是坏的,主要是我没有这方面的感官,我完全无法理解……”
刘征兰:“就算作者的出身不同、故事不同,食色性也,大多数人能完全支配的就是性。这个元素——”
颜阎:“——被过度滥用了!”
刘征兰:“嗯。”
颜阎:“我没有证据,但我能感觉到:很多书里隐藏的导向,就是把一切复杂的感情借用‘性’这个现象来表达。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十八妹:“这是能说的吗?”
卫絮:“没录,悄悄说。”
皇后:“那你以后别谈恋爱了。看到谁谈对象你就上去把谁捅死。”
颜阎:“……你参加的不是读书会是没品会。”
刘征兰:“嗯,有些书把毫无意义的滥情当作深刻,有时候我能意识到,那只是作者对自己放纵的辩护,没什么严肃可言。”
颜阎:“对对对!比如嗯嗯嗯和嗯嗯嗯嗯嗯。”
雾化器:“……说什么呢?”
颜阎:“没在录吧?”
卫絮:“没有。”
颜阎:“那我说了!我觉得很多爱情故事其实是一个故事,很多冒险故事也是一个故事!乡土文学是同一个故事,很多大时代背景下的沉浮也是同一个故事!我不是说它们不好,只是……有点自大是不是?”
刘征兰:“地理的发现早已结束,世界失去未知的领土。人类感官的核心体验也近乎穷尽。每个时代对情绪的体验都不同,每个时代对冒险的定义也不同。它们对深度有不同程度的挖掘,内核也不尽相同。但是作为故事本身……有点像排列组合的游戏。”
颜阎:“感觉很多东西都被总结出来了。英雄之旅啊,36种情节模式什么的。”
刘征兰:“世界上只有那么多事,只有那么多人。”
颜阎乐:“可以参考的坐标太多了,世界八十亿人,各自有各自的主题。很多书的文笔很美妙,但是我实在不觉得它们有趣,我觉得……疲惫。”
王海同没跟上两人的讨论,彻底歇菜了:“讨论有趣和讨论世界的意义一样,陈词滥调……”
刘征兰:“太多人会用文字来展示自己。读到最后已经没有故事,只有抱怨了。”
颜阎:“这种书读起来就像钻进别人被窝。挺暖合,但有点冒犯。”
刘征兰:“……笑了。”
普通班的同学:“你到底站哪边的?”
颜阎:“我就这么两边批判……王女士你别掐我了,我明白。”
刘征兰:“短篇比长篇更完满,是那种字句难以增删的‘完整’。因为闲笔更少,一切为故事服务。长篇难免会有崩毁,作者的个人情绪会冒出来阻挡故事。网文作者能削减很多‘个人’,这点很让人佩服的。”
颜阎:“对。但是短篇的展示渠道太少。”
刘征兰:“稿费也少。”
颜阎:“其实我觉得最工整的故事结构其实就是一集一案的探案剧。但是小说没有画面刺激,要写得有趣就更难了。”
刘征兰:“世界太旧了,一切都有前车之鉴。人在犯同样的错,痛苦在个人和历史里反复降临。故事其实就是把同样的事情做不同的排列组合。”
颜阎:“我们能获得的一切都能预料,我们人生的边界也早已划好了。最高是富豪,最低也不过是死,像——”
刘征兰:“同一个户型不同的装修。”
颜阎:“其实还是房子。”
刘征兰:“要是能提取‘趣味’的要素还好,可惜它是一个抽象词汇,谁也说不准它具体是什么。想要崭新的东西,可是地球存在到今天。究竟有什么是新的?强大的人一言不发就能摧毁别人的一切,弱者永远沉默,永远会倒戈。故事在这些东西里循环,我们能改变的只有故事最微小的细节,只有故事的形式……”
“对。”颜阎说,“就是这个。”
就是这个。
打断两人辩经的是飞弹的外卖。可能是为了给上面交待,可能是为了维护老师的形象,这一顿格外丰盛。垃圾食品琳琅满目,碳酸饮料目不暇接。
胰岛素和皮质醇的关系的确很紧密,刚才还阴暗冷酷的同学一见食物,忽然变得活泼友好。皇后嚼着薯条问小喇叭:“她俩刚才在说啥?”
盛番茄酱的盘子被小喇叭推给艺术家:“不知道,可能精神不正常。”
颜阎把手往她们这边伸:“我也要,给我吃一口。”
“你吃你自己的。”
“我没有。”
“……啊?”
陶京几乎要把头缩进脖子里。
不出镜的学生面前都没有外卖。飞弹居然在“求和”的场景下,用这么低级的方法排挤成员。
她不停道歉,把自己的披萨和薯条推给颜阎和拒绝比稿的女同学。颜阎毫不客气地拿过来。而那个拒绝比稿的女生站起来,朝她摆摆手,意思是不用。
“实在不好意思。”陶京小声说,“唉……韦一,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点了。”韦一说完这句话,背着手出了门。
雾化器边刷刷撸串边抱怨:“啥也没讨论出来。”
“拖着呗。”艺术家说,“又不是我们紧张。”
晚自习开始前,读书会带着孜然蒜香味和垃圾袋散伙。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聚首,他们浑然不知,仍旧有说有笑。
刘征兰最晚走。她走到正厅,鞋带散开。蹲下来系鞋带,看到收纳架上灰色硬壳书,一愣,无语地笑起来,把书揣在怀里拿走,迎上颜阎诧异的眼神。
颜阎问:“你怎么不登记?”
“我的本子,为什么要登记?”刘征兰困惑。
“你的?”
“昂。”
刘馆长坐在电脑前给讲义编号,笔记本放在手边。出于某种原因,笔记本非常豪华,外包装赶上精装书。豆豆眼小姑娘看到,以为是精装书,顺手拿去垫草稿。因为没有拿出图书馆,所以不算借阅,也就没有登记,只是定时放回原位。
刘征兰根本不知道有人定时拿走自己的笔记本。她差点火烧图书馆那天,怕笔记本受到波及,顺手放在颜阎的“专座”上。结果场面太混乱,桌子被反复碰撞,笔记本滑进暖气片里。
抽烟三人组不敢报复刘征兰,只好从图书馆厕所撤退。离开前不忘带走暖气片里私藏的烟,正好发现笔记本。他们认得刘征兰的笔记本,出于纯粹的恶意,将其藏木于林,塞进书架。
最后的最后,飞弹看到难得的精装书,赶紧把它摆到最显眼的地方。刘征兰笔记本的奇妙旅行就此结束,终点是图书馆正厅的收纳架。
“最后一个问题。”颜阎抱起胳膊,“为什么是L?刘吗?太自恋了吧。”
“……是Lectures(讲义)。”
“好有文化,我还以为是Learning。”
“不是‘刘’吗?”
“不像你的风格。”
“……是啊,我不是那种人。”
两人沉默片刻,正要说什么,一声巨大的响动袭来。楼下兵荒马乱,人声鼎沸。从那些尖叫里,她们拼凑出一个信息。
——韦一跳楼了。
读书会就此解散,飞弹的账号再没有更新。她仍旧满怀希望,觉得以女儿的美丽给自己的经营,早晚可以重新成为百万网红。
王海同在几周后画出了她的小漫画。四格、同人。她羞愧地拿给二次元同好颜阎看,颜阎说挺好的。她说这不是原创是同人啊!但她很快把自己开导好了——那么多漫画都是同人转原创,比如内谁谁和内谁谁,她怎么不可以?实在不行,她就不追求完整作品,去动画公司当螺丝钉好了!只要是高薪的晚起的有福利她怎么样都可以……不行!她还是想坐在家里安安心心收稿费和版税啊!
恋爱脑的睡眠时长回归了。她家里听说她在睡眠不足,直接给她买了个可以录像还能监控睡眠时间的手表。她说是运动手表,其他人都说是“大聪明电话手表”。
新上任的校长最开心,不枉他压下飞弹的材料!总算可以把职称给自己的亲信了。至于韦一,他不在乎。一个学生而已,三中已经很偏了,总不可能把他往更远的地方贬。
逃跑操彻底成为往事,每当有人想请假偷懒,班主任都会严肃地揪起学生的耳朵:“读书会已经解散了!别想找借口!”
补习班的讲义被雾化器短暂地偷出来一下午,皇后从文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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