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四刻,青林寺的钟声醒了。

那声音是从后山钟亭里漫出来的,先是沉甸甸的一记,像块巨石投入深潭,闷响直坠心底。余韵荡开,才显出铜的本色,一层层泛上来,浑厚里透着苍凉,拂过寺院黑沉沉的瓦顶、斑驳的灰墙、院落里那几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最后漫进每一扇纸糊的窗棂。

明澈在钟声响起前就睁开了眼。

寮房里还是一片黏稠的墨黑,只有窗纸透进些微远处天际将明未明的一丝铁灰色。同屋的三个沙弥还在梦里,呼吸声长短不一,偶尔夹杂着含糊的梦呓。靠窗的那个翻了个身,薄木板床吱呀响了一声,又归于寂静。

他躺着没动,等那第一记钟声的尾音彻底沉进骨髓里,才掀开被子坐起身。薄被是粗蓝布缝的,用了多年,浆洗得发硬,凉意瞬间贴上了只穿着白色中衣的脊背。他赤脚踩在地上,十月的青砖地沁着夜气留下的寒,从脚心直窜上来,激得他轻轻打了个颤,最后一点残梦的暖意也消散了。

穿衣的过程早已成了无需思考的动作。深褐色的海青套上中衣,布料是粗棉的,纹路粗糙,袖口和领缘磨得发白,边角处还有洗不去的淡淡香烛味。系衣带时,他手指的动作平稳准确,绕结,抽紧,最后在左侧腰间打出一个方正的云头结,不多一分,不少一厘。六岁被清源住持带上山,这套动作他重复了十二年。

走到窗前,推开半扇。冷冽的空气涌进来,带着山间凌晨特有的清苦味道,混着泥土、落叶和远处焚烧落叶的微焦气息。大殿的轮廓在深蓝色的天幕下蹲踞着,飞檐像沉默的兽角,指向尚未褪尽的星子。檐角挂着的风铃纹丝不动,仿佛也被冻住了。院子里那口荷花缸,水面结了层薄冰,映着天光,泛着青白。

他看了一会儿,直到肺部被冷空气灌满,才轻轻关上窗,转身推开了寮房的门。

走廊更暗,只有尽头佛龛里那盏长明灯还亮着,灯油将尽,火苗缩成黄豆大小,在莲花形的玻璃罩子里无力地跳动着,映得龛里那尊小小观音像的面目模糊不清。昏黄的光晕只勉强爬到门槛外一步远的地方,再往前,就是沉沉的暗。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很轻,布鞋底摩擦着磨损的水泥地面,发出沙沙的微响。他在隔壁寮房门口停下,抬手,指节在斑驳的木门上叩出清晰的三声:

“笃、笃、笃。”

停顿。呼吸一次的时间。

又是三声:“笃、笃、笃。”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含糊地应了声,带着浓重的睡意。他没有等,转身继续往前走,朝着大殿方向。

大殿的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他伸手推开,更沉郁的凉意和一股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是陈年的檀香,微甜的,但又混杂着香灰的焦苦、木料受潮的霉味,还有蜡烛熄灭后那股油脂凝固的腻味。殿里比外面更黑,高高的梁柱隐在浓墨般的阴影里,只有供桌上那盏电子莲花灯,发出惨白的光,勉强照亮佛像低垂的眼睑和胸前那个“卍”字。

他走到自己的蒲团前。蒲团是旧草编的,边缘已经散开,露出里面发黑的稻草。跪下,双手合十,掌心相对,指尖轻触眉心,然后缓缓下落至胸前。闭上眼睛。

黑暗里,其他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脚步声陆续响起,从不同的方向汇聚而来。有的拖沓,有的急促,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衣角窸窣的声音,压低的咳嗽声,还有谁不小心踢到了门槛,低低“哎哟”一声。蒲团被挨个压下去的细微声响,身体调整姿势时关节的轻响。

他依旧闭着眼,在心里默数。

一、二、三……七、八。

他停了停。

又等了三息。

睁开眼。

跪在右侧最前排的沙弥净心,一个刚来半年的小胖子,正不安地扭动着,眼睛偷偷瞟向左侧前排那个空着的蒲团。察觉到明澈的目光,净心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明澈师兄……慧……慧能师兄没来。”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大殿里,像颗小石子投入深潭,漾开了一圈看不见的涟漪。几个年长些的僧人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更多的人则微微抬起了眼皮,目光扫过那个空位,又迅速垂下。

明澈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净心光溜溜的脑袋,投向佛像侧前方。

清源住持已经站在那儿了。

老人披着一件暗红色的祖衣,布料厚实,在电子灯惨白的光下,红得像凝固了很久的血。他站得笔直,但那份笔直里透着股勉强,仿佛一株被风雪压弯了腰又竭力挺直的老松。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能看见花白的眉毛和垂到胸前的长须,还有那双眼睛——即使在这样的昏暗里,也亮得惊人,像是两簇烧了很久、快要燃尽的炭火。

住持旁边,站着监院慧明。

慧明比明澈高半头,微胖,即使是肃立着,肚子也微微腆出来,把海青的前襟撑得有些紧。他的脸盘宽,在阴影里也泛着一层油光,像是总也擦不干净。此刻,他耷拉着眼皮,目光却像刷子一样,慢慢地、不动声色地扫过跪在下面的每一个僧人,尤其在明澈身上多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看向那个空着的蒲团,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

“早课。”

清源住持的声音响起来,不高,甚至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被砂纸打磨过的石子,清晰、坚硬,沉甸甸地落在大殿冰凉的地砖上,又滚到每个人耳边。

明澈吸了一口气,小腹微收,胸腔打开,气流缓缓上升,穿过喉头。他开口,声音并不洪亮,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和稳定感,在空旷高阔的殿宇里,稳稳地铺展开来,既不显得咄咄逼人,又足以让每一个角落都听得清楚:

“炉香乍爇,法界蒙熏……”

起调平稳,字正腔圆。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他舌尖和上颚间细细地碾磨过,圆润,饱满,带着某种亘古不变的韵律。

他身后的僧人们开始跟上。声音参差不齐,像一群刚刚离巢、尚未学会协调飞行的雏鸟,吱吱喳喳,高低错落。有人起高了,有人唱低了,还有人记不清词,含混地嘟囔过去。慧明的声音混在其中,粗重,带着点不耐烦的敷衍。净心则卖力地扯着嗓子,声音尖细,努力想跟上明澈的节奏。

明澈的诵经声就流淌在这片杂音里,不急不缓,自成一条沉静的河流。他的嘴唇翕动,经文如溪水般潺潺流出,但他的意识却像一缕青烟,从那个跪着的、穿海青的身体里飘了起来,悬在大殿半空,冷眼旁观。

他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片脑袋,光溜溜的,在幽暗里泛着青白的光。看着他们开合的嘴唇,看着他们脸上或虔诚、或困倦、或麻木的表情。看着清源住持纹丝不动的背影,那暗红色像一块巨大的烙印。看着慧明监院微微晃动的身体,和那双不时瞟向自己的、精明的眼睛。

十二年了。

从他六岁那个冬天,被清源住持从山下的孤儿院领回青林寺起,这样的晨钟,这样的早课,这样的檀香混杂着灰尘和人体气味的大殿,几乎就是他生命的全部底色。他学会的第一个字是“佛”,会唱的第一支歌是赞偈,第一次懂得的规矩是“止语”。寺院就是他的世界,高墙之内,晨钟暮鼓,春夏秋冬,周而复始。

他背得出几乎所有常用的经文,知道每尊佛像背后的故事,熟悉每一处殿堂梁柱上的彩绘剥落了哪些颜色。他也知道,慧明监院管着库房,总能把最破的蒲团分给不得他欢心的僧人;知道负责香积厨的广济师叔晚上会偷偷藏起半个馒头当夜宵;知道东寮房最里间漏雨,西边藏经阁的门轴该上油了。

他还知道,慧能师兄——那个此刻蒲团空着的主人——昨晚溜进他寮房时,身上带着股廉价的洗发水香味,还有更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慧能笑嘻嘻地,像往常一样,塞给他一包用油纸包着的酥糖,糖纸上印着粗糙的花纹,透着甜腻的香。

“城里买的,尝尝。”慧能的声音总是压得很低,带着点做贼似的兴奋,又有点满不在乎的轻快。

明澈没接。那包酥糖就放在他硬板床的床头,黄澄澄的油纸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刺眼。

“明澈,你这辈子就这样了?”慧能自己剥开一颗扔进嘴里,嚼得嘎嘣响,含糊地说,“天天念经,打坐,扫地,吃斋……不闷吗?外头世界大着呢。”

他没回答,只是看着慧能。看着这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师兄,看着他圆脸上那双总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他海青袖口磨损的线头。慧能是寺里少数还会跟他开开玩笑、讲点山外新鲜事的人。虽然他讲的,无非是镇上哪家面馆好吃,哪里能买到便宜的香烟,偶尔,会用一种神秘的、压低了的语气,说起“城里那些花花绿绿”。

“你啊,就是被师父养得太干净了。”慧能拍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热气,“干净得……不像个活人。”

说完,他就晃着膀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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