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钟声便已敲响。
但今天的钟声,听起来有些不同。不是那种浑厚悠远、穿透晨雾直达天际的沉响,而是略显急促,甚至有些……紊乱。一下,接着一下,中间的间隔时短时长,像是敲钟的人心不在焉,或者,心里压着别的事。
明澈站在寮房窗前,听着那钟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今天起得比往常更早。天还没亮透,他就醒了,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那方被窗棂切割成规整格子的、深灰色的天空。直到第一声钟响,才起身,穿衣,洗漱,然后站在这里,等待。
等待那个决定性的时刻。
今天是执事会投票的日子。
距离清源住持在病榻前将紫檀念珠交给他,命他“暂代监院,主理寺务”,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月。按照寺规,代理期满,要么转正,要么……让位。
这两个月,发生了太多事。
云寂案了结,广亮净尘被逐。慈航会步步紧逼,举报,谣言,诉讼。护法小组成立,舆论战打响,报纸整版报道,明澈的名字第一次以“正信代表”的形象,出现在公众视野。林薇的贷款获批,厂子暂时稳住,寺里的家具换了新。库房的旧账查出一堆问题,慧明和广净暗中串联,广清广远态度暧昧……
所有这些,都像一根根绷紧的弦,交织成一张巨大而脆弱的网。而今天,这张网,要么被正式加固,要么……彻底崩断。
钟声停了。
明澈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深褐色海青的衣襟。布料粗糙的质感透过中衣传到皮肤上,那种沉甸甸的、带着约束感的分量,让他时刻清醒地意识到今天这个日子的意义。
然后,他推门,走了出去。
执事会设在客堂。
明澈走进去时,里面已经坐了七个人。
慧觉师伯坐在主位,披着暗红色的袈裟,闭着眼睛,手里缓缓捻着念珠。李执事坐在他左手边,面前摊开着笔记本,表情严肃。广净坐在对面,胖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有些飘忽,不敢与明澈对视。广慧、广明、广清、广远分坐两侧,或低头喝茶,或看着窗外,气氛凝重得像是能拧出水来。
慧明也来了。
他坐在广净旁边,那个原本属于“都监”的位置。两个月不见,他看起来瘦了些,脸上的肉有些松垮,眼袋很重,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阴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他穿着那身代表“都监”身份的灰色海青,但领口袖口已经有些磨损,颜色也洗得发白,像某种无声的、颓唐的抗议。
明澈在慧觉右手边的位置坐下——那个属于“监院”的位置。坐下时,他能感觉到慧明的目光,像两根冰冷的针,扎在他背上。
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坐定,双手放在膝上,腰背挺直。
“人都到齐了。”慧觉师伯睁开眼,目光缓缓扫过在座众人,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今天召集各位,是为议决一事:明澈代理监院两月期满,是否转正,正式任命为监院。按本寺《共住规约》第五章第七条,需经执事会三分之二以上多数同意。现在,开始。”
他顿了顿,看向明澈。
“明澈,这两个月,你代理监院,主持寺务。有何陈述?”
明澈站起身,朝慧觉和众人分别合掌行礼。
“回师伯,回各位师兄。”他开口,声音平稳,清晰,没有任何起伏,“弟子自受师伯与住持重托,暂代监院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负所托。两月之间,寺内寺外,事务繁杂,幸得慧觉师伯主持大局,李执事及各位师兄鼎力协助,方得勉强维持。”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其间,对外,应对慈航会及经典家居恶意构陷,依法维权,诉讼已立,舆论初占上风。对内,整顿库房,清查账目,修订规约,推行考核,寺务渐有起色。然弟子年轻识浅,才疏学浅,行事必有疏漏不当之处。若有,皆弟子之过,与旁人无干。”
这话说得得体,既陈述了成绩,也留了余地,还把功劳归于众人,把过错归于自己。姿态放得很低,但该说的,都说了。
慧觉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看向慧明。
“慧明,你为都监,协理寺务。这两个月,有何看法?”
慧明缓缓抬起头,看了明澈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怨毒,有不甘,也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愤懑。然后,他转向慧觉,声音干涩:
“回师伯,弟子……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慧觉微微皱眉。
“是。”慧明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腕上的念珠,那珠子已经磨得发亮,“明澈师弟年轻有为,手段高明,这两个月,把寺里寺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弟子……佩服。”
这话听起来是夸赞,但语气里的那种压抑的、近乎咬牙切齿的意味,谁都听得出来。
客堂里一片寂静。
只有窗外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既然双方都已陈述,”慧觉缓缓开口,“现在,开始投票。支持明澈正式任命为监院者,请举手。”
话音落下,客堂里陷入一种近乎窒息的寂静。
没有人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慧觉,投向明澈,投向慧明,然后又迅速移开。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明澈静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上,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平稳,有力,一下,一下,像某种精确的计时器。但手心,有细微的汗意。
他在等。
等第一只手举起来。
一秒,两秒,三秒……
终于,李执事的手,第一个举了起来。动作很稳,没有任何犹豫。他看了明澈一眼,眼神里有支持,也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然后,是广慧。这个平时慢吞吞、不太过问俗务的维那僧,看了看慧觉,又看了看明澈,然后,缓缓地,举起了手。动作很慢,但很坚定。
两票。
还差一票。
明澈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剩下的几个人。
广明低着头,捻着佛珠,嘴里念念有词,看不清表情。广清和广远交换了一个眼神,又迅速分开,两人都低着头,手放在膝上,没有动的意思。广净脸色有些发白,嘴唇抿得紧紧的,目光在慧明和明澈之间游移。
而慧明,低着头,手指死死地捏着念珠,指节发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明澈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算过票。慧觉师伯不会投票,这是规矩,主持者不参与表决。那么,有投票权的是七个人:李执事、广慧、广明、广清、广远、广净,加上慧明自己。慧明肯定不会投他,广净大概率也不会。广明态度不明,广清广远摇摆。他需要四票,才能达到七人中的“多数”(过半数即可,但寺规要求“三分之二以上”,七人的三分之二是4.66,即至少五票?这里需要明确。原大纲说“执事会投票,明澈险胜”,如果是险胜,可能是4:3,刚好过半数但未到三分之二?但慧觉刚才说“需经执事会三分之二以上多数同意”,七人的三分之二是4.66,即需要至少五票。如果是4:3,则只有57%,不到三分之二。这里可能有矛盾。按照常理,重要职位任命需要更高比例,但“险胜”通常指微弱多数。为了戏剧性,我们设定为需要五票才能通过,而明澈最终以5:2险胜。但眼下只有两票,还差三票。)
冷汗,从明澈的背脊,慢慢渗出来。
但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
就在这时,一直低着头的广明,忽然停下了捻佛珠的动作。他抬起头,看了明澈一眼,眼神浑浊,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然后,他缓缓地,举起了手。
动作很轻,很慢,像举起千斤重担。
三票。
还差两票。
明澈的心,猛地一跳。
广明为什么会支持他?这个平时只知念佛、几乎不参与任何事务的香灯僧,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举手?
他不知道。
但此刻,这宝贵的一票,就像沙漠里的一滴水,让他几乎要干涸的希望,又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还差两票。
广清和广远,广净,慧明。
广清和广远……明澈的目光,投向那两个人。他们是慧明提拔上来的,管着寺里的杂务,油水不少。这两个月,明澈推行新规,他们的日子不如以前好过。按理说,他们应该站在慧明那边。
但……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如果慧明大势已去,他们还会死心塌地地跟着吗?
明澈不知道。
他只能等。
时间,依旧在缓慢地流淌。
广净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看看慧明,慧明低着头,一动不动。他又看看明澈,明澈平静地看着前方。再看看慧觉,慧觉闭着眼睛,捻着念珠,像一尊入定的佛。
压力,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终于,广清动了。
他抬起手,似乎想擦汗,但手举到一半,停住了。然后,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那只手,缓缓地,举过了肩膀。
四票。
还差一票。
明澈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一些。
还差一票。
广远,或者……广净?
广远坐在广清旁边,脸色比广净还要白。他低着头,双手紧紧抓着膝盖,指节发白,身体在微微发抖。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那种压力,几乎要把他压垮。
一边是慧明,多年的上司,有恩,也有把柄。
一边是明澈,势头正盛,手段狠辣,赢了,可能既往不咎;输了,可能秋后算账。
怎么选?
广远的嘴唇,哆嗦着。他抬起头,看向慧明,眼神里有一种近乎乞求的意味,像是在问:我该怎么办?
但慧明没有看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桌面,像要把桌面盯出一个洞来。
广远又看向明澈。
明澈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他。那眼神里,没有威胁,没有利诱,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种……近乎悲悯的理解。
仿佛在说:我知道你的难处。但路,要自己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广远闭了闭眼,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缓缓地,举起了手。
五票。
够了。
明澈心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在这一刻,终于松了下来。一股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但他依旧坐着,腰背挺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处,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如释重负的波动。
慧觉师伯睁开眼,目光扫过众人,缓缓点头。
“五票赞成,两票反对。明澈,获得执事会多数通过,正式任命为监院。”
他顿了顿,看向明澈,目光复杂,有欣慰,有期许,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
“明澈,从今日起,你便是青林寺监院,主持寺内一切日常事务。望你恪守清规,勤勉任事,不负众望,不负佛恩。”
明澈起身,走到慧觉面前,深深跪下,伏地三拜。
“弟子明澈,谨遵师伯教诲。必当竭尽全力,护持伽蓝,清净道场,不负师恩,不负大众。”
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带着一种郑重的分量。
慧觉伸手,将他扶起。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深褐色的木质印章,递给他。
“这是监院印信,交给你了。好生保管,善加使用。”
明澈双手接过。
印章不大,木质,因为常年摩挲,表面已经形成了温润的包浆。刻着“青林寺监院之印”几个篆字,线条古朴,力道遒劲。握在手心,沉甸甸的,冰凉,但很快就被体温焐热。
这是权力的象征。
也是责任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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