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的西行,叶葆启的采访本已蜷曲如沙漠中的蜥蜴皮,边角被风沙磨出了毛边。当采访组再次踏入甘肃地界时,他莫名觉得,脚下这条被称作“河西走廊”的路,正在呼吸。

敦煌的黄昏来得迟缓,太阳悬在鸣沙山上,像一枚熟透却不肯坠落的杏子。叶葆启避开游客,独自站在莫高窟九层楼前。风穿过檐角铁马,叮当声里,他分明听见了别的声音——是画笔在岩壁上摩擦的沙沙声,是千年以前画匠们压低嗓门的交谈。

“老师,您看这飞天飘带的弧度……”

“再柔些,要让人觉着不是画出来的,是她自己正要飞走。”

叶葆启猛地回头。月光下,洞窟前只有他自己的影子被拉得细长。可当他举起相机,取景框里却闪过一抹赭石色的衣角——那颜色,与第257窟《鹿王本生图》里的颜料一模一样。

第二天拜访敦煌研究院,他见到了研究员刘怀远。这个五十多岁的学者手指关节粗大,掌心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茧子,可触碰显示器时却轻盈得像抚摸婴儿。

“数字存档不是万能的,”刘怀远说,声音低沉,“它能留下每一道笔触的宽度,甚至颜料剥落的轨迹,但留不住……”

“留不住什么?”

“留不住画这幅画的人,手腕转动时的呼吸频率。”刘怀远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烁,“你看这幅《观无量寿经变》,西方净土世界楼阁重重。可如果你贴近了看——当然,现在不让贴近了——你会看见画匠在画檐角时,手抖了一下。”

刘怀远放大数字图像。果然,一处极细微的毛边。

“那一抖,可能是洞外突然起了风沙,可能是他想起家中生病的孩子,也可能是他画了太久,手腕实在酸了。”刘怀远关掉屏幕,“这些,数据记不下来。”

当晚,叶葆启在宾馆整理笔记时睡着了。梦里,他走进一个未曾开放的洞窟。壁画上的供养人正从墙上走下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一个头戴幞头的唐代商人对他拱手:“记者先生,可否借支笔?我的账本还差几笔没记完。”

叶葆启惊醒,发现手中的钢笔不见了。而在采访本最新一页,多了一行小楷记录的丝绸与香料价格:“上等蜀锦,河西换胡椒三斛;波斯银瓶,值好马一匹。”

嘉峪关的城墙在正午的烈日下蒸腾着,砖缝里渗出盐白的汗渍。叶葆启用手触摸墙砖,感到指尖下传来有节奏的搏动——像是千万颗心脏在石头深处跳动。

关城下,酒泉钢铁厂的烟囱正喷吐着灰白色的云。采访组走进厂区,热浪裹挟着铁锈味扑面而来。在轧钢车间,叶葆启见到了张建设。这个七十八岁的东北老汉,皮肤是长期炙烤后的古铜色,右耳失聪——那是1958年高炉点火时震坏的。

“那时这里什么都没有,”张建设说话时,假牙在嘴里轻轻打颤,“只有戈壁,风像刀子。我们一百多个东北小伙子,下了火车,脚踩在沙子上,软的,像踩在棉花上。”

他领着叶葆启走到一台已退役的初轧机前,机器静静趴着,像一头死去的钢铁巨兽。老人突然俯身,把耳朵贴在冰冷的机架上。

“你听。”

叶葆启学着他的样子俯身。起初只有一片寂静,渐渐地,他听见了——机器的轰鸣早已停止,可金属深处,还回荡着当年操作工人的号子声:“嘿——哟!推——哟!轧——哟!”

“每个在这干过活的,都留下了一点魂儿在这里。”张建设直起身,眼睛湿润,“我儿子,我孙子,都在这厂里。去年孙子搞自动化改造,把这老伙计淘汰了。我骂了他三天,可心里明白,时代总要往前走。”

黄昏时分,叶葆启登上嘉峪关城楼。西风烈,旌旗猎猎。他看见张建设独自站在远处的戈壁滩上,面对夕阳,身形佝偻如问号。突然,老人的身影模糊了——不,是真的在模糊,像是融化在暮色里。而在老人站立的地方,叶葆启透过相机长焦镜头,看见了一队虚幻的影子:戴安全帽的、扛测量仪的、推着小车的……一个个半透明的身影,正从戈壁深处走来,走进那已亮起灯火的现代化厂区。

那是六十年来所有建设者的魂灵,夜夜归来,巡视他们用青春浇筑的钢铁之城。

张掖丹霞在雨中呈现出诡异的光泽。雨水顺着彩色山脊流淌,将赭红、鹅黄、黛青晕染开来,整片山峦像一块刚从染缸取出的巨幅绸缎,还在滴滴答答淌着彩色的血。

地质研究员韩旭递给叶葆启一块石头:“看看,像什么?”

那是一块剖面呈螺旋状的石英岩,纹理让人眩晕。“像……时间的漩涡?”

“像地球的伤口结了痂,又被撕开。”韩旭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什么,“这里原本是湖泊,恐龙在这里喝水。后来地壳隆起,湖水干了,沉积物里的铁、锰、各种矿物氧化,才染出这些颜色。”

他们沿着木栈道行走。游客的喧哗被雨声过滤,世界只剩下色彩流动的声音。在一处名为“神龙戏火”的景观前,韩旭突然停步。

“你看那个凹陷。”

叶葆启看去,那是一处碗状的红色岩洼。

“每年七月十五,如果月亮正好在那个位置,”韩旭指着天空,“月光会灌满那个凹陷。当地人说,那时候能听见古湖波浪的声音,还有岸边的兽吼。”

“你听到过吗?”

韩旭沉默良久:“听到过一次。不是兽吼,是婴儿的哭声。很轻,但确实有。”他转头看叶葆启,“你知道吗?这片丹霞每年都在‘生长’,风吹雨打,反而让颜色更鲜艳。可人的脚踩上去,一道脚印要四十年才能复原。”

当晚在保护站,叶葆启梦见自己变小了,站在丹霞的山脊上。脚下的岩石不是岩石,是凝固的时间层:最上面是昨天的风沙,往下是去年游客掉落的帽子的纤维,再往下是民国时期牧羊人留下的羊粪化石,再再往下,是侏罗纪某只剑龙踩过的泥泞,它的脚印里有三株蕨类植物的孢子,正准备在下一个雨季萌发。

他醒来,窗外晨曦初露。丹霞在晨光中苏醒了,每一道山褶都在伸展腰肢。远处传来韩旭和护林员的对话:

“昨晚北坡有块石头松了。”

“得去看看,别伤了‘皮肤的毛细血管’。”

他们不说“岩体”,说“皮肤”;不说“侵蚀”,说“伤口愈合”。叶葆启忽然明白,在这群人眼中,这片土地是活着的、会呼吸的巨人。

武威的枸杞田在八月红得刺眼。一排排植株在烈日下挺立,果实密密麻麻,像无数颗微型心脏悬挂枝头。

种植大户景学峰的手是一本地图——掌纹是干涸的河床,茧子是沙丘的等高线,指甲缝里永远有洗不净的红土。他递给叶葆启一把枸杞:“尝尝,这是沙子变的糖。”

果实入口,先甜后苦,最后是漫长的回甘。

“三十年前,这里,”景学峰用脚画了个圈,“站着能看见地平线,因为什么都没有。风大的时候,沙子像水一样从门槛上漫进来。我婆娘每天早上第一件事,不是做饭,是用铁锨铲门口的沙。”

他领着叶葆启参观滴灌系统。黑色细管如血管网络,深入每株植物的根部。“以前浇地是大水漫灌,一半水蒸发了。现在,”他拧开一个阀门,水珠精准滴落,“每一滴都喝到根上。”

最震撼的是苗圃。成千上万的枸杞幼苗在营养钵中排列整齐,嫩绿的叶子还带着绒毛。景学峰抚摸叶片,动作温柔得像抚摸婴儿的脸颊。

“每株苗,我都给它们起名字。”他指着一排苗,“这排叫‘长征’,因为它们要种到最远的沙丘那边去。那排叫‘红妆’,是女儿负责的,她说枸杞红了像女子点胭脂。”

黄昏,叶葆启跟随景学峰巡视新开垦的沙地。在田埂边,老汉突然蹲下,扒开一层沙土:“你看。”

沙土下,露出半截破碎的陶罐,花纹古朴。

“常挖到这些,”景学峰说,“汉代的陶,唐代的瓷,有时还有铜钱。我收着,等我那在兰州读考古的孙子回来研究。”他望着无边的红色田野,“你说怪不怪?几千年前,这里可能就是农田。后来沙来了,田没了。现在沙退了,田又回来了。地是有记忆的。”

夜幕降临,枸杞田里亮起驱虫的紫色灯光。叶葆启独自在田埂上行走,恍惚间看见每一株枸杞都在发光——不是灯光反射,是果实自身发出温润的红光,像大地上浮起无数盏小灯笼。风过处,枝叶摇曳,那些光点便流动起来,汇成一条发光的河流,向着沙漠深处蜿蜒而去。

那是这片土地失而复得的、绿色的血液。

金昌让叶葆启做了三天怪梦。

第一天,他梦见自己掉进一个巨大的镍矿坑。坑壁不是岩石,是层层叠叠的硬币——开元通宝、光绪元宝、袁大头、人民币硬币……所有含镍的货币都在这里。它们互相摩擦,发出金属的耳鸣。

第二天,他梦见城市地下是空的,无数银白色的树根在黑暗中生长。根须穿透岩层,吸收地心的热度,然后将镍元素输送到地表。工厂的烟囱其实是树干,产品是结出的银色果实。

第三天,他梦见自己在矿山公园遇到一个穿工装的老矿工。老人不说话,只是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块未经提炼的镍矿石,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这颜色,”老人终于开口,“像不像夜空中最暗处的那片蓝?”

现实中的金昌确实在进行一场蜕变。叶葆启参观的尾矿库已改造成人工湿地,芦苇丛中游着野鸭。曾经的排渣场现在是光伏电站,黑色太阳能板像巨大的棋盘,吸收着河西走廊永不枯竭的阳光。

最神奇的是“镍都记忆馆”。那里陈列的不是矿石标本,而是矿工的生活物件:一只饭盒,盒盖上有三十年前妻子绣的鸳鸯;一本工作笔记,记录着每次爆破的当量和效果;一沓家书,开头总是“吾妻见字如面”,结尾总是“矿上一切安好,勿念”。

馆长是个退休工程师,他说:“镍的原子序数是28,原子量58.69。这些数字冷冰冰。可我们要记住的,是二十八岁下井的小伙子,是干了五十八年矿工的老师傅,是六十九岁还在为矿区绿化奔波的老书记。”

叶葆启在报道中写下:“资源会枯竭,但人的故事不会。当最后一个矿井关闭时,这座城市不会死去,因为它的灵魂早已从地下转移到了地上——在每片绿叶里,在每个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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