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年,秋。
长安崇仁坊,一座雅致的院落里,秋风卷着落叶簌簌而落,顾允和倚在院角的银杏树下,手里握着一把秃了毛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地上石砖。
她扫得敷衍,落叶刚聚成一堆,又被风卷散,她却也不恼,只是偶尔抬眼,瞥向屋内那个正噼里啪啦拨弄算盘的少女。
这少女年纪不大,拨弄算盘倒是麻利得很,就是她在这里扫了半天,石砖都被她扫掉一层皮了,也不见少女拨弄出什么结果。
少女圆润的手指在算珠间翻飞,眉头微蹙,又过了大半晌,终于“啪”地一合账本,抬眸道:“一百三十七两。”她声音稚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从余不乡护送我们到长安,又绕道益州接了顾三姑娘,如今平安抵达,我再添些赏钱,凑足一百五十两。”
她朝身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老嬷嬷立刻从袖中摸出一叠银票,数出一百五十两来,却捏得死紧,眼珠子死盯着顾允和,阴恻恻道:“姑娘离了这座宅子,可得拎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顾允和扯了扯嘴角,数月的同行已经让她摸清了老嬷嬷的路数:刻薄寡恩又吹毛求疵。她刚要伸手去接,忽听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冲进来,脸色煞白:“姑娘!不好了!顾三姑娘……悬梁自尽了!”
顾允和眉头一皱,下意识去抽银票,老嬷嬷却猛地缩手,攥得更紧。她叹口气,不愿与老嬷嬷多费力气,转身大步朝厢房走去。
少女带来的护卫已将人从梁上解下,平放在榻上。顾三姑娘面色已然发白,却依旧掩不住眉宇间的凄苦。
顾允和探了探顾三姑娘的颈侧,触手冰凉,脉搏全无。她收回手,朝随后赶来的少女摇了摇头:“没气了。”
这下可麻烦了。
顾允和是个镖师,她几月前接了一个活,是去余不乡护送沈氏的嫡女,也就是方才拨弄算盘的少女沈玉入长安城,本来一路上没什么难走的地方,可这沈玉半道上又说去益州接顾三姑娘同行,还说之前的护送费用加倍结算,她缺钱缺的紧,这才不辞辛劳去了刚刚结束战乱、瘟疫横行的益州接顾三姑娘。
这顾三姑娘在战乱中失了亲长,战后仅存的兄长又被流民逼死,一路郁郁寡欢。顾允和本还想劝慰几句,奈何沈玉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她连话都搭不上。
这下好了,顾三姑娘上了吊。她那笔丰厚的工钱能不能顺利到手,怕是还有得掰扯——那可是一百五十两啊,寻常人家半辈子也攒不下这么多。
沈玉站在榻前,脸色苍白,手指死死攥着帕子,指节都泛了青。她费尽心思把人从益州带出来,就是为了替顾家伸冤。这下倒好,明日便要去敲登闻鼓了,上下的关节也已打点妥当,顾三非得在这个时候自尽,乱了她满盘的棋。
老嬷嬷眼珠子一转,凑到沈玉耳边,压低声音道:“姑娘,我有一计,你看那女镖师,瘦的也像是经历了饥荒似的,若让她代替这顾三姑娘敲登闻鼓……”
沈玉一怔,还未开口,顾允和已抱臂倚在床榻旁,懒洋洋道:“我听得见。”
她自幼习武,耳力自非寻常。
老嬷嬷老脸一僵,随即冷哼一声,尖声道:“听见又如何?这趟镖还没结银子,人又是在你眼皮子底下没的,怎的算你护送成功?这一百五十两,你休想拿!”
这镖师的任务就是要护送姑娘和顾三姑娘平安,如今顾三没了,这一百五十俩还想轻松到手?小丫头片子简直是痴人说梦。
“嬷嬷。”沈玉皱眉看向这个自幼照看她的嬷嬷,十分不悦。
他们余不乡沈氏百年世家,盛名累累,家底也颇为丰厚,一百五十两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不少,但对沈家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此事也算是她疏忽,完全没有拖欠别人钱不给的道理。
沈家刚因为仆从作乱惹出祸事来,还得靠顾三姑娘的冤情摆平,眼下当着她的面,嬷嬷竟也敢作出这等辱没沈家门楣的事来。
“噗。”顾允和一笑,听到嬷嬷的话顺势盘腿坐在地上,又看到沈玉反应,已经猜到她们意图,“你们千里迢迢从余不乡来到此处,图谋的事情不小吧,听说还要闹到御前?若我一不小心行差踏错,坏了你们的好事怎么办?”
“你!”嬷嬷气得发抖,却又顾忌沈玉在旁边看着,一时竟不知如何驳斥,“你敢!”
好啊,一个闯江湖的镖师,怎么敢招惹沈家的!
“好了,”沈玉轻声喝止,蹲下来与顾允和平视,语气轻柔而坚定,“这顾姑娘有冤情在身,她的母亲及氏族为了守住益州献身,父亲殉城,其功绩足可彪炳史册,可她唯一的兄长却在战乱后被流民逼死,你们同为顾姓,本是同宗,如何忍心看她死不瞑目?纵然人死如灯灭,这沉冤,也当昭雪才是。”
沈玉说得情真意切,顾允和摆摆手,不愿再听,“再加五百两,任凭吩咐。”
“你!你狮子大开口!”嬷嬷气急败坏,恨不得抄起棍子就敲死这个趁火打劫的。
五百两,足够寻常百姓富足地过上半辈子。即便是沈玉,身为江南第一世家有掌家权的嫡女,一年可动用的银子也不过如此。
“成交。”沈玉干脆利落,自嬷嬷手中拿了那一百五十两银给顾允和,“这是之前护送的钱,另外的五百两,我需筹措一下,事成之后给你。只是你得记住,这钱不是买你冒险,是买顾姐姐九泉之下能阖眼。”
虽说她此行另有所图,但怜惜顾三这个伶仃孤苦的姑娘也确实不假,明日去击登闻鼓,路已经铺好了,人是万万少不得的。
“得嘞!”顾允和清点好银票,目光又落在死去的顾三娘身上,“你给的银两不少,我也不亏待你,我道上有朋友,专干这入土为安的营生,保管让她走得体面。”
“好。”沈玉算了半天的账,顾三上吊又横生枝节,她此时已经有些头昏脑涨了,无心多管,只叮嘱道,“记得把事情办妥帖些。若是将来生出什么事端,我们沈家根基深厚,自是无妨。可你……怕是要把小命搭进去。”
“不消说,我自是省的。”
顾允和细心收好银票,笑着出门去了。
跨出门槛前,还听见那黑心嬷嬷在背后嘀咕她,“死了个姑娘,与她还是同宗,她怎的这般没心没肺!光顾着要钱!”
顾允和嘴角一撇,没理会。此刻在她眼中,沈玉活脱脱就是一尊会走路的散财童子。
沈玉暂居之地在崇仁坊,往南过两条街,便是平康坊。顾允和平日里爱去的藏月楼,便在平康坊内。她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暗巷,在挂着两扇红灯笼的朱漆小门前停下。
见四处无人,她推门钻了进去。
藏月楼藏月楼,妙就妙在这个“藏”字上,这里入口隐蔽,进去还要七拐八拐走不少路,每个客人还有自己的小房间,用于存放面具和更换衣物。
顾允和甚至怀疑,这里每个客人的入口都不一样,不然为何每次这个小门外头都清冷的很,戴上面具入了楼,就开始熙熙攘攘起来。
是了,藏月楼最大的规矩就是,凡入内者必须带面具,谨慎者甚至还会换件衣服。
顾允和找到自己的房间,熟练地开了锁,却不见自己惯用的白狐面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遍体通白,触之生温的半幅面具。
她眉头一挑,看向一旁留的字条。
其上有灰,应是留了许久了,上书“有贼人闹事,弄丢了您的面具,特赠藏月楼特制面具一扇,若不合心意,可联系赵管事商榷赔偿之事。”
字迹俊雅,一旁还画了一个赔礼道歉的小人。
顾允和今日来此有正事要办,故也不及深思,径直戴上面具进去了。
入了门,又七拐八拐绕走了不少。楼内的喧嚣顿时扑面而来。虽然正值白昼,厚重的帷幔却将天光隔绝在外,数十盏油灯在廊间摇曳,投下昏黄的光影。赌客们的吆喝声、歌妓的琵琶声、酒客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竟比夜晚还要喧闹三分。
顾允和在西南角寻了张矮几落座,这是她常坐的位置——背靠梁柱,能将大厅尽收眼底。字条上所说的赵管事看到白色面具,亲自送来两壶上好的梨花白,酒香混着梨花的清甜在空气中弥漫。
她仰头灌了一大口。温热的酒液滑过喉咙,冲淡了连日奔波的疲惫。
她也算行伍出身,现在又常干镖师的活计,每次奔波或任务结束后都有种不真实感。唯有在此独酌,麻痹神经时,才能抓住一丝活着的实感。
“可算逮到你小子了!”
后领突然被人揪住,顾允和反手扣住对方手腕,转身之际,手已悄然探向腰后匕首。待看清是个老虎面具的瘦高个,她冷笑一声:“认错人了。”
“放屁!”虎面瘦高个人眼神乱扫,在顾允和桌上的两壶酒上定住,好似找到出气口般,一把将其扫落在地!
“就是你!戴白面具的!上次摔了老子的酒还不赔钱!”
酒壶碎裂,酒香四溢,周围人听到动静静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玩乐。在这里,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
“好生看看你姑奶奶是谁!”顾允和也不示弱。不等对方反应,她一拳砸在那张虎纹面具上。“咔嚓”脆响,面具裂开一条缝,露出底下通红的酒糟鼻。
“赵管事!”虎面人捂着渗血的鼻子坐在地上哀嚎,“杀人了放火了!你快来主持公道啊!”
赵管事这才踱步过来,听完事情原委后赔笑道:“这位爷,白脸面具是我们藏月楼统一提供的,共发出三副,您怕是认错人了。”
顾允和冷眼旁观,见虎面人气焰渐消,突然抬脚踩住他衣摆,指着地上碎裂的酒壶:“赔钱。”
“多、多少钱?”虎面人结结巴巴地问。此番是他粗心大意认错了人,少不得要被讹上一点。
“连壶带酒,一百两。”
“你怎不去抢!”虎面人倒吸凉气,目光在顾允和风尘仆仆的衣衫上扫过,“藏月楼梨花白两壶才一两银子,我赔你三两顶天了!”说罢还小声嘀咕:“穷酸样也敢狮子大开口……”
顾允和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刚得的一百五十两银票拍在桌上:“小爷我喝酒都带着一百五十两零花,你扰我雅兴,赔一百两算什么?”
这番动静引得周围宾客纷纷侧目。一百两对寻常百姓而言,确实不是小数目。
眼看争端再起,赵管事连忙打圆场:“这样,您赔三两,我再添二两,凑个五两给这位客官。大家给我个面子,就此揭过如何?”
藏月楼背后的势力庞大众所周知,虎面人不愿得罪,只得悻悻地扔下三两银子,临走时还狠狠瞪了顾允和一眼。
顾允和见周围不少贪婪目光都集中在她手中的一百五十两上,目的达成,自然也不多计较。
赵管事又送来新的酒,她给自己斟了杯,杯沿刚触到唇边,又有个小厮躬身过来。
“又怎么了?”她无奈叹息。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www.nmxs8.cc】